抽粪工人,在2022的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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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抽粪工人, 厕所, 北京, 大爷, 街坊, 粪便
涉及行业:交通物流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北京市
相关议题:肮脏或危险的工作环境
- 北京抽粪工人的工作环境十分困难,需要在狭窄的胡同里抽取粪便,与居民和电动车共处。
- 抽粪工人需要面对居民的不满和委屈,但他们约定俗成不与居民争吵。
- 抽粪工人的工作需要掌握每条胡同的生活时间表,尽可能错开麻烦。
- 抽粪工人需要抱或踩着管子,让抽粪管上下左右晃动,以把漂在水上的粪抽得更干净。
- 抽粪工人的工作时间长,容易落下腰病,但他们对工作的稳定性和全民所有制的认同让他们一直坚守在这个职业。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每天或每两天,在几乎固定的时间点,抽粪车挤进北京城里的胡同,寻找那个塞在墙根或一辆电动三轮下的圆形粪井。有大姐从公厕的门冒出个头问,“之前那个小伙子呢?”“他请病假了。”工人说。有街坊补一句:“他腰椎间盘突出。”一只大狗直立起半身,在亲昵地嗅抽粪车司机的手。
来抽粪的是头发灰白的老师傅、30岁出头的退伍军人、戴着棒球帽画着绿色眼影的年轻女人,或者从郊区密云坐两个小时车进城打工的中年人。
胡同和粪便清运工人塑造了彼此:抽粪车量着胡同宽窄设计,居民的房子“恨不得量着车轱辘”盖。北京东城区环卫中心时传祥所一共有42个抽粪工人,他们多由于“稳定”和“习惯”做了抽粪工,就这样,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和北京胡同生活绑在了一起。
付晨今年30出头,干抽粪工有10年了,是时传祥青年班班长,一次干活时,他听到路过的男人对孩子说,“看见没,不好好学习以后就干这个”。付晨说,“我这个也是退伍分配的。”“不会吧,退伍就分这个啊?”
实际上,在抽粪这件事上,机器留给人的部分已经不多了。一个抽粪工人抽干一个粪井里的3吨粪水只需要7-10分钟,更多的时间,他们在挪车、腾路、和街坊打交道。
胡同狭窄,人均居住面积小,有的15平方米平房仍住着祖孙三代。电动车常顺着胡同停上左右两排,抽粪车塞不进去。电动三轮、汽车会压在粪井上,而主人上班去了。有时,废纸板、煤气罐、破沙发也堆放在各家门口。谁家修房顶了,建筑垃圾就在地上堆成一片。狭窄的胡同再容不下一点争吵了。
在这个单位,约定俗成的规矩是,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和居民吵架。工人们遇到不少委屈。早上去抽粪,有人说机器声太响,把人吵醒了。中午去,有人在吃饭:“哎呦怎么这点来啊?臭不臭啊。”上学上班高峰期去,车在路口,四面马上堵上了十辆电动车。有人冲着抽粪车跳着脚啐唾沫,司机一边生气,一边直想笑。时间长了,工人们掌握了每条胡同的生活时间表,尽可能错开麻烦。
三八女子抽粪班副班长陈颖说,自己是“让老百姓给骂出来的”。抽粪的空间都没有“那么痛快的”。最窄的地方,抽粪车两边的后视镜都要折进去,盲开。陈颖记得一位曾住在李村胡同的老爷子,七八十岁了,摆了个摊在胡同修自行车,“说话特别艮(北京方言,指过于认真、没有弹性)”。每次去抽粪,需要他挪开摊位,他都不配合。还说过“我就不给你挪,除非我死了。”陈颖只能“天天嬉皮笑脸哄大爷”,一天要花两个小时在这耗,“好大爷,亲大爷”。相处了一年,大爷才服软了,“你看这丫头老来”“嗨,得了,老来”。
那段时间付晨也跑那个工作段。有一次,这个大爷说抽粪车把地面压坏了,找付晨要点水泥,付晨给端来了,结果大爷用这水泥在家门口垒了台阶,原本刚好能通过的抽粪车更难通行了,不免蹭掉了台阶上一角的水泥。大爷又拿这个说事。付晨又端来工具,帮他把台阶抹上。“人心都是肉长的。”那次之后,他们的关系微妙地好转了。
后来那片胡同拆迁,老人搬走了,付晨还有点想他。“后来想想他也挺可怜的”,一个人住在胡同里,那么大年纪了还要修车。付晨觉得有的人“看见环卫工人好像挺来气的”,他想或许是因为,有的在逼仄平房生活的老百姓,本身对生活工作有怨气,只能找环卫工人抱怨。
那个菜的摊位刚好把井盖盖住,那个粪井是死井,一天不抽就可能会冒出来。但大姐不愿意挪开,摆出一副自己被欺负了的架势,争执中,叫李萌“屎壳郎”。这对李萌是巨大的冲击,她没想到别人是这么看自己的。一位买菜的奶奶帮她报了警。警察来了,协商让大姐赔款1000元。大姐说,自己家里很困难,儿媳妇智力有问题。李萌看她拿出1000元都很难,就说算了。
后来,这样的生活成了常态:不小心把街坊衣架搞断了,找个铁丝、绳子,第二天给拴上。晾晒在粪井上方的被子,要在作业时小心折起来,干完活再拉开。挡路的电动车,挪开后再一个个放回原位。街坊不爱听“哎”,就把“叔叔大妈大爷”叫得勤点。胡同不是讲理,是“讲情的地方”。胡同里老年人多,“天长日久的”,软化了。
李萌如今是二十大党代表、“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但她的第一个荣誉让她最难忘。那是2015年某一天,她接到一个电话,说她获了“北京榜样”称号,让她来电视台领奖。李萌觉得“骗子吧”,反复说,“我没有报名,怎么会得奖”。
如今,机器留给抽粪工人的活只剩这么几步:用一根铁棍把十几斤的井盖钩开,从抽粪车拉出一根两三米长、直径50多公分的灰黑色橡胶管子,插进粪井2-3米深的粪水里。
在抽粪车的轰鸣声中,工人喊几嗓子,驾驶员老搭档就默契地听懂了,按下抽粪泵,粪管“簌簌”地往上吸。工人要做的,是抱或踩着管子,让抽粪管上下左右晃动,以把漂在水上的粪抽得更干净。
粪管有十几斤,加压并抽满粪水时则有百斤重。管子放得深还是浅,怎么趁着加减压的力道、用“巧劲儿”哈着腰去控制,是抽粪最难的部分。工作时间久,工人们多落下腰病,天一凉就腰疼。
最初的日子是难熬的。2013年,1981年出生的陈颖刚来这上班,因为不熟练,有次撤管子时粪便溅到额头、口罩上,她第一反应是立刻要回队里洗澡,“我得全身上下都要洗干净了”。
59岁的朱敏冬却觉得现在的工人“可真是享福了”。1983年他参加工作,抽粪车是581、130型汽车改造的,“傻大黑”,不好看,粪管上没有现在的秤杆和摇臂,不能向抽粪车四个方向伸展,他们要抱着管子满处跑。以前在抽粪车里,夏天热,冬天灌冷风,车门“哐哐当当”关不牢,都用铁丝拴着。
朱敏冬说,那时候他们看起来“跟叫花子似的”,一人只有一身蓝色劳动布的工作服和一身棉衣,没有换洗的。棉大衣上破着洞,棉花往外飞。干活时热,衣服直接放在地上,干完活拿起来继续穿。
1980年,他高中毕业,正赶上大批知青返城,工作难求,大批人在社会上游荡。他干了3年临时工,干冶金、建筑,后来好不容易才得到进抽粪班的机会。尽管从婚恋市场来看,抽粪工确实处于社会底层——找对象“起码要是百货商场、电子管厂、纺织厂的”,但他看重这个单位是“这全民(所有制)的”,很稳定。来了之后,他生怕犯错误丢工作,“没这工作得干临时工去”。
比起“为人民服务”“宁愿一人脏,换来万家净”的口号,实在的生存压力把朱敏冬稳在了这个岗位上。他想的是,没工作就没饭吃,“你如果说我(当时)有什么远大目标还,那是胡说八道。”
编制、稳定,也吸引着后来的年轻人。2012年,青年班班长付晨退伍时,面对邮政、铁路等其他的分配机会,因为环卫有“稳定”的事业编而选择了这里。他在云南边境当了两年兵,想离家近点,不想漂泊了,邮政和铁路,总觉得要“四处乱窜似的”。
东城区环卫中心的时传祥所只招北京人,单位里北京味儿浓。付晨从小在老北京胡同长大,现在结了婚,住在东五环外的楼房里。他没有购房压力,一个月七八千元工资够花,他喜欢露营,前后花了4万买装备,周末在星光虫鸣间拉个幕布看电影。
陈颖以前干过销售,觉得这工作稳定,且比销售有社会价值。干抽粪工不耽误她爱美,几乎每天上班她都化妆,隔几个月还做次美甲。去年冬天她做过一次拉皮手术,曾包着一半的脸来抽粪。
李海英和陈艳明每天要从郊区密云坐2小时公交来上班,但还是觉得这比过去的工作轻松多了。她们来自密云农村。陈艳明说,地里的农活儿干起来是没头的,抽粪则是按时上下班。李海英在珠宝柜台干过销售、在服装厂打过工,觉得抽粪工作压力不太大,收入也可以。把固定的活干完,别的不用想。
朱敏冬坚信一条求职规律,“干什么都有一定的范围”,人要在自己的圈子里找工作,“进不去别人的圈子。”问起为什么没考虑过送外卖,李海英说,“如果身边有人送外卖,或许也会去送外卖,主要是身边没有。”
临时工李雪云在孩子10岁后,经人介绍来了抽粪班,这是她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工作。她干了11年,每月就拿3000多工资。
起初,娘家人不同意她干这个,觉得“不好听”,但“什么事都是个习惯”,习惯了就能干下去。李雪云挂着银色耳坠,花1500元纹了眼线,早上会认真给自己准备一份加了鸡蛋、火腿、豆芽、青菜的炒米线。她把小熊、小兔子贴画贴在常期跟的抽粪车上。
李雪云有种老北京混不吝的气质,她觉得和密云过来的姐妹相比,她的手更软,因为没干过什么活。她每天把卫生纸叠得整整齐齐,压进透明塑料袋、再放进环卫服的兜里。这是大大咧咧的她的一点小心思,她觉得接触的东西脏,不愿意把纸直接揣兜里。
现在的厕所“把源头掐了去味儿了”,粪井里的味道越来越小。朱敏冬年轻时,公共厕所是水泥砌的,冲水设备未普及,不少厕所连水管都没有,粪便多用尿液冲下去,没有水的稀释,粪井里的粪便浓稠。“比浆糊都稠,那才叫粪呐!”
胡同越拆越少,一个工作段上的粪井从几十个,降到了十几个,工作量几乎减半。30年前,朱敏冬在时传祥青年班时,一个人要负责三四十个厕所,抽粪车每天要跑满110公里。那时候的胡同又细又长、一栽进去就是几公里出不来。现在这样的连片胡同难寻,一百多米已经算深的了。
罗连江在东城区的公共厕所做保洁员十几年,感觉厕所卫生要求越来越严,“不能有一点积粪”,他平时只有吃饭能进值班室坐着,要不断进去清洁。不光担心检查,还担心厕所使用者扫码投诉。洁厕灵、84消毒液,各种清洁用品不断顺着马桶流进粪井,压住了部分异味。过去,残疾人如厕位虽然有,但很随意,现在越来越正规。公共厕所地面从水泥改为防滑的水磨石。过去很多厕所是一排蹲坑,后来加上了隔板,然后隔板前面又安上了门。
30年过去,为减少粪管堵塞,抽粪管从直径30厘米拓宽到50多厘米,进入厕所的东西却“相当细化了”。朱敏冬刚工作时,拉开粪井,能看见白菜疙瘩、烂鱼头、鸡脑袋,还有当手纸用的报纸。那时候下水系统不完善,老百姓什么都往厕所倒。于是,抽粪管经常被堵住,要用钩子拉、用手掏。现在,粪井里尽管仍有卫生纸、卫生巾、矿泉水瓶,但固体垃圾已经大大减少。
他见证了最后一代背粪工人的消失。那时他20多岁,胡同里还有约10%的部分家庭在使用户厕,这样的户厕多是旱厕,在深宅大院里,车进不去。于是单位还有四五个老师傅在干掏粪、背粪的活,骑着三轮车,背个带半盖的黑色高粪桶,拿个勺子像舀水一样把粪挖进桶里,背在肩上,骑着三轮转悠出来,把粪倒在粪井里。那样的厕所里,阳光暴晒下粪便发酵,有有害气体,蛆虫和老鼠到处爬。老师傅们一个月多拿30块钱补贴。
在更大的范围里,朱敏冬也觉得“什么都变了。”他刚工作时,北京二环外都是菜地。他跟着抽粪车,把从前门地区胡同粪井拉出的粪,卸到二环外农民菜地的粪坑里,农民要花钱买。
后来,城市一圈一圈变大,卸粪的菜地越来越远了,从二环到四环,再到大兴。那时候,抽粪工人处于城市里的底层,找对象难,但站在菜地前的粪坑边,会有人打听“小伙子,找对象了吗?”他们那一代人抽粪工人,不少和农民家的姑娘结了婚。
上世纪90年代后期,抽粪车的目的地从农村变成了城里垃圾处理厂。那时候车少,路窄,路面不是柏油,而是灰土或砂石的,一下雨,市区也泥泞不堪,“不像现在,黄土不露天”。虽然路上车少,但由于路况车况限制,当时的抽粪车最多只能开到60迈。
朱敏冬最忙的是新世纪交替时的几年,他从抽粪班到了三产办公室,参与创收。他们公布了热线,向市民提供改造厕所、修化粪池等有偿服务。那时候的老崇文区,“就像一大工地”,到处都在拆建。根据甲方的需求,他们把后轿式粪坑改成化粪池、把厕所路面铺上瓷砖、增加厕所坑位、改造蹲便器。
朱敏冬是胡同里长大的,他怀念过去的生活,“那时候多好啊,其乐融融”。他们家的平房在上世纪80年代末拆迁,上世纪90年代初建成了北京游乐园,他的家就在游乐园的大摩天轮底下。后来游乐园拆了,建成龙潭湖公园,放进去时传祥纪念馆。这时他已经搬到了六环外。
过去在胡同里,晚上睡觉前,大人要冲着院子喊一嗓子,“孩子指不定在哪个爷爷奶奶屋呢”。那时候,家家炒一个菜能吃上5个,人们也特意把菜做得多些。街坊会吵架,但多是因为孩子闹矛盾,说几句好听话就过去了,“不记仇”。那时候的菜不用化肥,味道浓,自己家过年切根黄瓜,一个院都能闻见。“你说社会进步了吗。”朱敏冬觉得社会的人情味越来越淡。
付晨也觉得现在的北京没有“北京味儿”了,“北京人都不知道去哪了。”他理解的北京味儿,是《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里的生活气息,是胡同里见面打交道寒暄的一套对话,“干嘛呢您”“吃了没您”。
今年,罗连江患了脑梗,住院了两周,换来一个难得的假期。从医院出来,他专门跑到永外一片胡同,找过去住在公共厕所门口的一家人。他以前在这个厕所做保洁,他和这家“开20路的哥们儿”已经3年没见了。他发现那片胡同不少房屋已经围了起来,走进那个院子,他得知自己的老朋友,被他称为“那谁”的人,已经搬到大红门附近。至今他们也不知道彼此叫什么。
李萌家里还住着三合院,但这片胡同也与过去大大不同了。过去在街边站成一排聊天的老人,现在有的已经不在了。小时候她站在院子里,能看到北京站的城楼,听见鸽哨。现在高楼大厦把城楼挡住了,声音也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