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珠城中村疫情加速“旧改”?被驱逐与被封控的外来务工者|大陆|深度|端传媒 Initium Media
来源网站:te.legra.ph
作者:
主题分类:劳动事件, 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普通新闻报道
关键词:外来务工者, 海珠区, 广州, 城中村, 村委, 江村
涉及行业:服务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广东省
相关议题:(协助工人的)志愿组织或非政府组织, 新冠肺炎, 人口移动/流动
- 疫情封控加速了海珠城中村的旧改,导致外来务工者被驱逐或被封控。
- 在海珠区封控期间,许多工人和外卖小哥被困在城中村或街头,无法回家。
- 一些滞留者面临饥饿和无家可归的困境,志愿者和义工的帮助成为他们生存的唯一支撑。
- 一些工人因为红码被拒绝进入自己的住所,无法居家隔离,被迫露宿街头。
- 村委会和房东等机构未能提供有效的帮助和信息,让滞留者感到无助和被忽视。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2022-11-21-海珠城中村疫情加速“旧改”?被驱逐与被封控的外来务工者|大陆|深度|端传媒 Initium Media
2022年11月10日,中国广州市,一名男子站在单车上眺望围板后面封区的情况。 摄:Julien Tan/Feature China/Future Publishing via Getty Images
以新港西路一段马路为划分,这头,是刚解除隔离后的广州海珠城中村的“次密接”,大多为康乐村、鹭江村的农民工,由于村被封控不让进出,他们只能露宿街头;马路那头,则是虽在封控中,但仍然可以外卖、凭通行证出行的居民,他们住在房价平均七八万一平方米的小区里,一抬头就可以看见阳光普照的珠江和广州塔。
从10月下旬开始,广州市海珠区新冠疫情确诊人数激增。10月23日,广州市海珠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办公室发布通告,海珠区自2022年10月23日16时30分起对广州大道南以东、新港中路以南、艺苑南路以西、敦和路以北区域(除丽影广场、珠影大院外)实行临时管控,实行“人不出区、错峰取物”防控措施。
11月14日,海珠区新冠疫情防控指挥部办公室发布通告称,决定在东晓路接昌岗路以东,科韵路以西的范围继续实行防控措施,实行时间延续至2022年11月16日24时。
几乎一夜之间,海珠区居民纷纷开始研究地图,最后终于绘制出了一幅“两头解、中间封”的地理图像。被政策隔开的空间是粗暴直截的,因而也出现了颇为荒诞的场景:一条马路之隔,这边是封控,那边是自由。病毒在这边,家在那边。
封控通告发布的一个小时前,江晨在网上看到求助,大批刚解除次密接的康乐村、鹭江村等居民被困在地铁站旁边的大马路上,滞留者越来越多,食物和席卧用具越来越紧缺。
江晨立刻买了水和面包过去,看到地铁站旁至少已有了两三百人滞留。他随机问了一圈,发现大多都是客村、鹭江、康乐城中村的居民,结束集中隔离后被运回来,但村里封控进不去,想回老家,海珠封区也出不去。无路可走,只能大包小包待在原地。这些人里,最短的也已经待了整整一晚,还有的从前一天早晨就耗在这里,“铺个纸板睡在路边”。
江晨觉得很魔幻,他也被封在海珠区,但家里物资充足,他还能下楼行走,但这些被“封控在露天”的工人却行动受限,无家可归。
2022年11月15日,中国广州市的一个城中村。 摄:Stringer/Anadolu Agency via Getty Images
人活着需要多少东西?如果不是这次经历,阿俊似乎没有察觉到,除了食物和水,为避降温而必要的衣物、防虫鼠的必备药,最重要的是,一部有充足电量的手机。
广州大桥正位于珠江之上,横跨越秀区与海珠区,连接广州大道南北两段。桥长近1000米,宽24米,桥下通人,往日空旷而平坦,供市民们散步、歌舞消遣之用。
广西桂林人阿俊在广州做装修工人。11月10日一早,他从居住的海珠区去天河五山做工,晚上结束太晚,便在户主家过了一夜。次日早晨做完核酸后,他发现自己变成了红码,阿俊想,“可能是因为跨区”,那几日海珠区已经陷入了“高风险”境地。
阿俊打电话给海珠区防疫办,对方让他“回家隔离3-7天”,阿俊信了,决定回海珠去隔离。当天下午,经过广州大桥时,交警还提醒他:“你过去就过不来了啊,你要考虑清楚。”
阿俊心想,“既然让我在家隔离,那我就回家。”他跨过了“界限”直奔客村北约,他在那里的一个城中村内租了一间月租金800元的单间。谁知,得知阿俊是红码后,房东将他堵在了外面,“他说我红码会传染整栋楼,整个村”,不再让他回去。
房东叫阿俊去询问本村所属居委会关于隔离的具体政策,但却拒绝告知阿俊居委会电话。最后,即便获得了居委会电话号码,阿俊也一次都没打通过。打给急救120也无济于事,“要么踢给防疫办,要么踢给居委会,要么踢回给120”。
阿俊不得已开始露宿街头。那时候,和他一样的滞留者已经开始多了起来,大多都是无法回城中村的工人、外卖小哥等等,“很多人都是上午出去做工,下午就回不来了”。
彼时的海珠区宛如空城,店铺、餐厅,银行、商场等设施都大门紧闭,这意味着,流浪者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
从11月10日晚上到13日,与阿俊一起滞留在广州大桥底下的无家可归者大约达到二十多人。但人数并不是固定的,“有些今天来住一晚,明天就去别的地方住。”仅阿俊知道的,就有一部分在客村桥下,还有一些在康乐村、鹭江村门口,被堵在家门外。
没地方睡觉倒不是最大的问题,店铺关门后,买不到食物,就算有人找到零星还开门的超市,也进不去,“进超市要扫码,一扫就阳性”,阿俊挨着饿,“有的吃就吃,没得吃就不吃。”11日至13日差不多三天,他几乎什么也没吃,好在有大树下的露水可以喝。
13日,大桥底下建了个临时救助站,有工作人员送来一点香蕉和牛奶,那就是很多滞留者们当日唯一的食物。14日开始来了志愿者,送了一点蛋糕和水。
人活着需要多少东西?如果不是这次经历,阿俊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察觉到,除了食物和水,为避降温而必要的衣物、防虫鼠的必备药,最重要的是,一部有充足电量的手机。
前两天,阿俊和几个工友尝试到附近一个公共厕所借电,但被守岗的工作人员制止了,不让用。“现在人都不用现金,(手机)没有电就没有钱,就算进得去超市也没法买,有钱也花不出去。”
住在海珠区琶洲附近的周珊可以持通行证进出社区,11月13日路过广州塔附近时,她就看到那里聚集了大量露宿者。除了农民工,还有外卖小哥、计程车司机,也有的是被雇主告知海珠安全,从佛山赶来做工,谁知就此被封在海珠,室外。
夜晚,周珊看见十几个滞留者在桥下吃盒饭,她本以为这是政府发放的物资,一问才知道,这些都是义工和志愿者送来的食物,“政府根本不管我们,打电话没人接,要么就踢皮球。”
周珊注意到,江边其实有零散的摊位卖盒饭,但一盒16块,对大部分露宿者而言不仅贵而且量少,根本吃不饱。一个鹭江纺织厂的女工到711去买傍晚后打折的面包,店员免费送了她一盒牛奶。来自身边同阶层的善意虽然微小,但这些天,无家可归的人恰是靠着它们支撑下来。
汪春梅一气之下把村委工作人员的台子掀翻了,“你们不能这么做事的,你们把我们变红码了,又不管我们,不让我们回家。”
湖南人汪春梅是11号晚上到达大桥底下的,抵达时,这里已经横着竖着躺了三四十个人,大部分都是男性,只有两三名和她一样的女工。
汪春梅年底满47岁,在广州待了十几年,平时在珠江新城一带做家政,但她习惯到处兼职,一天三四份工是常态。
11月7日那天早上,汪春梅6点出门,7点到达一家麦当劳干完活儿后,海珠区就被封了。汪春梅暂时回到位于珠江新城的一个家政公司,在办公室里睡了三个晚上,直到11日早上,一觉醒来,她发现自己的健康码莫名其妙变红了。
汪春梅是个怕给人添麻烦的人,她想,“我肯定不能在人家办公室里隔离啊,我不能连累人家啊?”于是按照红码页面的指示,回到海珠区“居家隔离”。
当天中午12点左右,汪春梅到达下渡路赤岗街下渡村,她在这里租了一间单间。谁知,因为红码,村口的大白不让她进去。房东也帮不了她,“房东这个人平时挺热情,平时看到我们老远就喊我们,但这次她说她也没办法。”
保安让汪春梅问村委,大门口贴了两张纸,上面写着联系村委的两串手机号码。汪春梅打不通,心想可能忙线,她便出去逛了两个小时,再回到门口,发现两张纸上的手机号被蒙住了,只留下一个座机号码。
好不容易打通了座机,村委让汪春梅找居委,居委让她找指挥部,指挥部让她打“12345”,“12345”让她找派出所。汪春梅实在是委屈愤懑,一气之下把村委工作人员的台子掀翻了,“你们不能这么做事的,你们把我们变红码了,又不管我们,不让我们回家。”她说,“如果你们不把我变红码,我绝对不会找你们,我自己会想办法吃饭。”
村委威胁她,“你这样我就报警了”,汪春梅就说,“要的就是报警,因为没有人管我们,就是要来人管我们。”但没有用,“他们说红码就是坚决不能进”。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三年来我都规规矩矩,从来没有变红(码)过,黄码都没得过。我天天测核酸,测得比吃饭都勤快,现在忽然给我搞个红码,我真的是哑巴吃黄连。”
最后汪春梅还是来到了派出所,但没有人理会她,就让她在那里等,“很多人进进出出,但没有人理我的,就像看不到我们一样”。汪春梅心灰意冷了。
从13、14日开始,有志愿者陆续往大桥下送来水和食物,但对于咫尺外的饼干、面包,汪春梅一个都不想碰,“我是做事的人,劳动的时候才会饿,现在没事干就没有食欲。”
线上,公益人和社工组织志愿者们加入了线上微信群,一周以来,从早到晚紧锣密鼓地分配任务,分秒不停歇。救助内容从滞留者的基本生存用品,到居家隔离亟需就医和药物的孕妈妈,从身陷险境的小动物们,到对接相关的心理辅导帮助……俨然一个灾后救助群聊氛围。
线下,每每过来一个工作人员,阿俊就会同人家讲:“我们是无辜的。”他想不通,“我为国家做过了贡献,到最后却没有人管。”
早知道无家可归,就不该听信天河政府义无反顾从天河回到海珠区。早知道平时对自己和和气气的房东在关键时候也会排斥自己,他就不该抱有希望。阿俊觉得,自从疫情爆发后,一桩桩倒楣事,逐步凸显出他“轻信”的弱点。
2022年11月10日,中国广州市,防疫人员在街道上运输物资。 摄:Julien Tan/Feature China/Future Publishing via Getty Images
10月底,广州疫情爆发后,政府开始筹建方舱医院,阿俊也参与了会展中心方舱医院的建设。他本来没想去的,因为听说建过方舱很可能会被赋红码,还可能要自费隔离,“隔离费,误工费,都要我们自己出”,他担不起这个成本。
但当时介绍他去的一个工头老板哄他说“不用隔离”,阿俊信以为真,便去干了四天,每天400元酬劳,工人们日夜24小时轮流工作,谁知刚结束工作的第二天,他就被赋了红码。
13号,又有人说可以去体育馆睡,那里有集中安置的条件。但汪春梅身边没人愿意去,“那里(体育馆)人多,不透风,我们都怕。”
14日清晨,江晨从滞留在鹭江地铁站附近的农民工那里得知,这部分滞留者目前面临两个选择:要么跟着街道包的大巴去广州南站,买票回老家,要么在这里等着,等到解封为止。
“现在只有这个方案,明天可能有更好的,但我也不确定。”江晨听见滞留者说,“身体是重要的,大家现在还是干净的,可以先回家休息。要理解政府的苦心。”
但依然有很多工友不愿意回去,阿俊也不愿回去,“回家干嘛?这里租着房子800块一个月,行李、工作都在这边,回家什么都没了,还可能多出一笔返乡隔离费。”
“回去过年又太早了,而且我的工作不止一份。”汪春梅也不愿意离开,她提到,她们这种靠双手吃饭的工人,“就是‘手停即口停’”。
这几天一直在做志愿者的周珊在与滞留者们相处的过程中发现,大家不想回家的理由各异,有人因为手机和身份证在露宿的时候被偷了,坐不了火车;有人不想承担几百块甚至上千的隔离费用;有人没带够衣服,而老家的冬天太冷,如果回去就被隔离,不知如何是好。也有人因为老家村民不愿意让自己回去,怕他们带病毒回去影响老人和孩子……
以外来务工人员为主的滞留者们,有的在广州待了两三年,有的待了十几年,对他们而言,广州既熟悉又陌生,陌生的是每天穿梭的高楼大厦,熟悉的生活在充满市井气息和活力,如今却将他们拒之门外的城中村里。
曾伯回忆,这片城中村大约在21世纪初就传出过拆迁流言。二十年过去,这附近地铁站也有了,猎德、客村的辉煌,广州“土著”们也都见识过了。“去问哪个广州城中村有房的,谁不想像猎德村的人一样呢?”
此次广州疫情最密集的爆发地,是以康乐村、鹭江村为主的海珠区凤阳街康鹭片区,这是城中村皆为典型的“握手楼”,住宅密集,道路狭窄,管理混乱,常驻人口庞大且复杂,其中大部分都是外来务工者,从事制衣纺织行业。
20世纪90年代,纺织服装业逐渐成为广州的重要支柱性产业。有句话道“全国纺织看华南,华南纺织看中大”,身处“中大纺织商圈”核心区,总面积仅有约1500亩的康乐村、鹭江村,在过去二十多年内不断聚集无数制衣厂、小作坊,至今已达千家,成为全球最大的纺织服装辅料市场,几乎见证了整个珠三角纺织行业的发展变迁。
2021年3月,据南方人物周刊报道,康鹭片区城中村日前已聚集了约1万多家店铺、1万多家制衣厂,逾30多万常住居民,且大多数来自湖北。因此,康乐、鹭江也被称为“湖北村”。
在这座鱼龙混杂、纵横交错的纺织王国里,上世纪延续下来的劳动致富原则仍然通行。2019年夏季,记者曾走访康乐村,并从村民们口中得知,在这里,居民的年收入从几万到上百万不等。既可以看到用拖车带孩子的年轻夫妇,也可以看到开着保时捷挤进狭窄道路的老板。
村内俨然一个微缩的小型城市,路边摊从猪脚饭到湖北热干面应有尽有,既有华南本地的口味,也有外省人的生活痕迹。主干道上,随处可见蹲在路边举着纸牌招工的工头,见你停留,还会用塑料味的普通话同你攀谈两句。从随便哪个巷口关进去,可能就忽然闯入了一爿星罗棋布的纺织加工厂,织器声和女工们的闲聊嬉笑混杂在一起,这里好像没有真正的大阳天,却似乎也没有真正沉寂下来的黑夜。
直到2020年初疫情爆发,康乐村、鹭江村才真正因务工者的迁出和工期的迟缓而沉寂下来。同年4月初,湖北省解封,回流的打工者才开始慢慢往村内注入活力。不过,与曾经的辉煌时期相比,也早已大受蹉跎。
2020年12月,广州公共资源交易中心挂牌了海珠区凤阳街凤和(康乐村、鹭江村)更新改造项目,改造范围内总建筑面积335.94万平方米,改造投资总金额约为346.67亿元,其中,复建安置资金约250.77亿元。康乐村旧村改造计划公布,大大小小制衣厂、小作坊即将慢慢撤离。
而据界面新闻报道,早在2019年4月,合生创展就与鹭江村、康乐村签订了旧村改造合作意向协议。2020年12月4日,该旧改项目正式挂牌,投资总金额高达约346.67亿元,是广州旧改公开招商以来,投资总额最大的专案。
其实这一片区的旧改被提及已有二十年之久,但或许谁都没想到,真正推进“旧改”的是Omicron。近期,网上流传出一份有村委盖章的文件,显示本轮疫情结束后,一个月以内要求外来务工人员离开本村,开展旧改工程。虽未能联系到村委成员证实真伪,但根据租住在康乐村的湖北外来务工人员所言,确有此事。滞留者群体内也有消息称,政府将借这次疫情要求外来务工人员于一个月内离开城中村,以便开展旧改工程。
与基层务工者不同,对于城中村改建,本地人未必持抵触与恐慌心态。近耳顺之年的曾伯,在城中村拥有一栋四层高的楼房,一个月能收上八千元的房租。曾伯对旧改项目中康乐村村民的评价,是“因祸得福”。据曾伯回忆,这片城中村大约在21世纪初就传出过拆迁流言,甚至当时已经传出过几版规划方案。但二十年过去了,他还是“只能收平租”。二十年间,这附近的地铁站也有了,猎德、客村的辉煌广州“土著”们也都见识过了。“去问哪个广州城中村有房的,谁不想像猎德村的人一样呢?”
位于珠江新城南部、比邻临江大道的猎德村,堪称广州城中村“华丽变身”的第一个“食蟹者”。自2007年开始的拆迁计划,让这片曾经的农田摇身一变为高楼大厦林立的现代都市,房价地价自然跟着水涨船高。而作为羊城的独特城市代表之一,城中村的逐步消失,在本地人内部每每掀起争议,对于外来务工者,则意味着可容身的家园越来越少。
11月13日,网传一份海珠区凤阳街凤和经济联合社发布的《告知书》,告知对象是“凤和康鹭片区广大居民群众及全体出租屋主”,称“由于前期规划的欠缺及来穗务工人员的大量聚集”,康鹭片区(即存在一下几个问题:一是基础设施建设滞后,道路狭窄,存在较大的消防安全隐患。二是人口密集,日常生活垃圾较多,保洁及垃圾转运力量不足,导致环境‘脏、乱、差’问题普遍存在……为了排除消防安全隐患、优化居住环境和工作环境,尽快战胜疫情保障广大居民群众的身体健康,凤和联社将对康鹭片区开展为期一个月的总和治理工作。”
事实上,城中村内的寂静和危机气息,在这轮疫情反复上演的一次次静默中已凝结成网,钳持、笼罩着村里的每一名外来务工者。
2022年10月31日,中国广州市,两名外卖员在被围封的小区外驶过,区内的商店都没有营业。 摄:VCG via Getty Images
10月23日,“广州海珠发布”公众号发布了《关于加强社会面疫情防控措施的通告(一)》,要求区内中小学停止线下教学。次日起,三年级的小皓开始在家上网课。小皓住在与珠江仅有百米之隔的一个城中村内,地图上显示为堑口·百睦围院小区。但内部其实是典型的城中村式“握手楼”,楼间距小,天光遮住一半。但这儿地理便利,到地铁市二宫站不足一公里,地铁口周围有近百家商铺。
6日早上,阿强收到街道通知,要求各店家拉下一半卷闸门。2日前,海珠区政府发布了《海珠区关于强化社会面疫情防控措施的通告(七)》,要求除了部分必要店铺与餐饮类企业(只提供快递外卖服务)等场所可以运行外,其余经营性场所一律暂停营业。而任何餐饮行业,都要求拉下一半卷轴们。
不过,面包店不同于外卖饭店,前者是需要靠开门迎客来赚钱的,因此阿强没有执行这一要求,并且他观察到,其实几乎所有在营业的商铺都没有执行这一要求。在大城市里讨生活,受不住一日无收。
但防疫人员还是找上门来,并要求阿强关店。阿强情绪激动起来大喊:“我又没有让人进来堂食,他们来这里打个包就走,我做的也是餐饮为什么不可以开,还要不要人做生意……”在阿强的强势下,防疫工作人员最终“通融”了,允许他继续营业。
8日下午,街道商铺群里,街道办发布群公告,要求9、10、11日三天,所有店铺全部关门,不得营业,之前允许的打包和外卖服务也不能再进行。但这一要求在海珠区官方自媒体平台上没有任何通告档,而仅仅存在于街道微信群和口头通知。
“三天”在当下早已不是一个确数,而代表着无限期延迟的未知数。当天晚上,店铺员工们招揽路人的吆喝不约而同变成了“快买啊,后面三天不营业了啊”。
9日,海珠区几乎所有商铺都闭店停业了,住在村里的河南少年小佳从那时才开始感觉“疫情好像很严重”。当天中午,小佳打算去常吃的一家地铁口北方拉面店打包午饭,发现店铺大门紧闭,其他餐饮店也全都闭不待客。
工地也加强了管控。由于自从跟随父亲来到广州后,小佳一直没有自己的健康码,他便不能向以前那样跟随父亲去工地帮手。他开始思念家乡,但父亲告诉他,日增几千例的广州早已被老家村委列入了“黑名单”,不允许目前在广州的村民返回河南家乡。
今年硕士毕业的李亮也住在百睦围院小区,之前实习的时候,她因动辄封校行动不便而选择在外租住。现在有了正式工作,即便每天通勤来回需要两小时,李亮也很喜欢城中村里的生活。平时下班回家,不想做饭就花20元能解决晚餐,尽管城中村男性居多,她也不觉得危险,光膀子坐在路边抽烟看着她的建筑工人、加班回来后骑着电动车风驰电掣还吹着口哨的外卖小哥,反而让她感受到一份大城市生活罕见的烟火气。
11月6日开始,李亮开始居家办公,9号晚上,她发现所有的商铺都关门了,无处可打包晚饭。失望回家的途中,她突然发现,没有了沿路商铺的灯光,“大马路简直比城中村小路还黑”,反而是城中村小路因极窄的间距铺满了各家灯火,在她心里,这灯光大马路上高高在上的路灯要亮堂许多。
由于通告(七)要求居民减少流动,做完核酸后就要立刻返回家中,这意味着,小皓的“自由生活”不得不结束,因为他得与爸爸妈妈一块儿禁足在家中。
6日下午,小皓忽然听到附近楼有女孩在大笑,他听了一会儿,向窗外喊着问道:“你在玩什么啊?”。没想到女孩真的有了回应。两个小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谈起来,小皓知道了女孩叫小畅,上一年级,而且跟自己在同一所小学。
小皓妈妈和丈夫二人都是工薪白领,从粤西到广州已有十几年,住在这个城中村也有五年了。这里通勤方便,且附近有五所公立小学,小皓妈妈知道,像小皓这个年纪的孩子在家里是闲不住的,与其让他在逼仄的房间里翻腾,不如就让他冲着窗外喊一喊。
但奇怪的是,在小皓妈妈印象里,这个城中村隔音差劲,平时常有人来敲门投诉让小皓安静点,但这一次,小皓连喊了好几天下午,却从没被人投诉过。
不论怎么被阻拦,汪春梅必须回城中村内,因为她今年20岁的大女儿目前仍正被封在租房里。14日,汪春梅发现自己的码变绿后,回到城中村门口,却依然不被放行,理由是:“你都在外面这么多天了,超过一周了。”汪春梅摸不着头脑,红码绿码都不能进,入口、出路,被堵死了。
汪春梅和丈夫有三个孩子,原本一家人都在广州打工,丈夫在中山大学校园里做软装。前两年,二儿子经历青春期叛逆,汪春梅觉得管不住他,就让老公带着儿子回老家,她和大女儿留在广州。
女儿在滨江中路职业学校念了五年书,现在在沥滘工作,“跟别人卖东西”。汪春梅经常劝她,“你还是要去读个本科,女孩子不能没有学历。”,她想,年轻人不像他们,再打几年工就差不多了,“她(女儿)还有这么多年的路要走。”
在今年以前,汪春梅对广州的印象很好,她也感觉得到自己是被这座城市欢迎、需要的,“气候暖和,本地人对我也很好”,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有广府人喜欢的务实、勤快、肯吃苦等特质,走到哪里都能找到工,“如果没有疫情,我的收入随随便便几千块。”
10月26日,汪春梅到海珠区一户人家做家政时,不慎被封在社区整整7天。那次,户主让她在自家沙发上睡了整整七天,用户主的衣服、毛巾,一周内,社区里也有很多户主拜托她来家里搞卫生,给她算了工费,这些都让汪春梅蛮感动,“这是个有温度的城市”。
而现在,全国大部分地区已开始由秋入冬,广州的白天虽仍然燠热,环绕天桥的木棉花也还开着。但汪春梅明显感觉得到,这几天的晚上,“降温得厉害”。
11月14日凌晨,海珠区发布《海珠区关于继续强化部分区域疫情防控措施的通告》通告显示:经专家综合研判,决定在东晓路接昌岗路以东,科韵路以西的范围继续实行《海珠区关于强化全域疫情防控措施的通告》的防控措施,实行时间延续至2022年11月16日24时。
百睦围院小区不在此范围内。这意味着,小皓、小佳、曾伯和阿强都暂时复得了自由,该区域地铁和市路面交通恢复、餐饮店铺也在关闭6天后可以正常营业,虽然继续不允许堂食。
李亮在15日正式返回公司上班,晚上出了地铁后,她看到几乎所有商铺都正常亮起了灯光,虽然路上还是很冷清。她决定今晚大吃一顿,买很多东西。因为不知道下次看不到灯光,会在什么时候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