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有所依？一场武汉老人的搏命之争

武汉医保游行示威是23年规模较大的群众抗议事件，给出了一场斗争示例，向我们展示了武汉人民“敢为天下先”的斗争精神！同时这次事件体现了地方政府财政短缺与群众福利之间的矛盾。我们对其来龙去脉十分感兴趣，开展了一次调研。

1 事件背景

与大家的印象所不同的是，社保相关的改革这两年一直在武汉进行，而且都是针对老年人。首先是在2021年降低了丧葬费的标准。据了解，在2021年以前，体制内外老人的丧葬费就有很大差别。国家机关工作人员，遗属可以领到近30万或以上丧葬抚恤金，体制内的退休人员，可以领到近10万元或以上丧葬抚恤金。但体制外的工人去世，一般只能获得7-8万元的丧葬费，而丧葬费改革还将这笔钱减半，现在只有3-4万元，用老人的话说是“死了还要分个三六九等”。之后在2022年9月份，政府大幅降低了重症人员的医保报销比例。改革前，申请了重症的老人，可以在原来的医保报销之外，还有对重症相关的日常用药70%-80%的报销比例，并且一年报销额度有7000元。如果一人患有多种重症，每增加一种重症可以增加重症报销额度2000元。改革后，重症相关用药报销比例降到了40%。改革之时政府没有任何通知，老人们一开始都不知道，还是去药店买药的时候发现的，买同样的药，付的钱多了很多。他们询问药店店员后才得知新政策已经出台。店员说是医保局的规定，有疑问去找医保局，他们也解决不了。21年和22年的两次改革都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抗议行动。

23年的医保个人账户改革则直接触及到了老人到手的买药钱。首先简单介绍一下我国现行的医保制度。居民的医保账户分为个人账户和统筹账户，统筹账户的钱用于医保报销，个人账户的钱为自己所有。设计的初衷是小病靠个人账户，大病（手术、住院）靠医保统筹。比如老年人去医保定点药店开药，就使用个人账户的钱支付。今年这次医保个人账户改革，将退休老人每个月个人账户到账的200多元，降低为83元，砍去了三分之二。看似作为补偿的是，医保个人账户余额可供家庭成员之间共享，另外还把门诊纳入了医保统筹支付，而改革前只有住院才能经由统筹报销。

乍一看，老人们似乎有得有失。官方喉舌们也在拼命宣传新政策的好处，说老人反对是因为对新政策不够了解。那事实到底如何呢？

对于个人账户共济，大家没有什么意见。但对老人来说，最直接的变化是每个月到手的钱少了一百多块，而作为主要补偿措施的门诊医保，存在下面几个问题。第一，很多老人都是慢性病需要常年用药。改革前，他们可以使用个人账户上的资金，直接去药店买药。而改革后，个人账户的钱少了很多，要获得报销的待遇，必须去医院看门诊。首先，这直接给老人增加了多余的麻烦。其次，医院的分布没有药店那么多，存在离家较远的情况。再者，医院的看病流程更加繁琐，老人去医院要增加很多不必要的检查，反而增加了支出。第二，门诊报销设置了500元门槛费，具体说来就是一年内门诊费用在超出500元后才会进入报销流程。第三，在这次改革之中，很多老年病患者常用药被剔出了医保目录。据一位老人说，中外合资的药基本上被剔除了，只有纯国产药能报销。如果老人还要使用原来效果较好的药，那么就享受不了医保报销。

老人们不满的另一点是双轨制。例如有个老人他爱人在供电局退休，属于事业单位。医保是个人垫付之后，凭票据单位报销97%。即使这次的医保改革也降低了公务员每个月的个人账户划入金额，但是由于事业单位额外保障的存在，对事业单位退休人员实际影响并不大。

除此之外，我们了解到，医保新政对在职职工也很不利。在职职工每个月缴费的数额增加了，例如某学校老师每个月要多交500元的医保费用。医保缴费年限也从15年提高到了30年，即在职职工必须在退休前缴满30年才能在退休之后继续享受医保待遇。

2 医保斗争具体情况

继丧葬费、重症用药报销比例的接连下调后，武汉老人又等来了医保个人账户改革。此举彻底引爆了老人养老需求与政府财政紧张之间的矛盾，本该安享天年的老人纷纷走上街头，抗议此次的医保新政。下面我们按照时间线梳理一下反医保改革抗议运动始末。

1月18日，《武汉市职工基本医疗保险门诊共济保障实施细则》正式对社会公布，并计划于2023年2月1日正式实施。

2月7日，举行游行抗议的消息传出，消息多以厂为单位在老人间传播。其时间定于2月8日上午，集合地点定于汉口江滩公园，并在集合后游行到市政府抗议。本次游行示威有向公安报备。

2月8日，雨。绵细的雨淋不息人民的热心。聚集起来的抗议人员，加上围观群众，共计一至两万人。游行组织的很好，有人领头喊口号，口号是“还我医保钱，市长出来，毛主席万岁”，并领唱国际歌，但不幸被警察带走，在我们调研的时候还下落不明。汉口江滩公园离武汉市政府极近，聚集后，老工人准备前往市政府讨要说法。但警察已经进场，组成人墙阻止老工人进入市政府。第一天就在这样的僵持中结束，老工人未进入市政府，也未有任何官员出面回应。

2月9、10日，雨，形式类似于2月8日，但示威人数不断减少。留存人员为积极老工人和低龄老人。在数量上，低龄老人为主要力量，他们可能在此次受影响最大。

2月16日，在阅马场，老人们还有一次聚集的尝试，但许多警察提前到达，阻止老人们聚集。超过三个老人在一起就会被警察劝离，甚至被装上大巴送到遥远的青山公园，无力再返回游行现场。由于早一波去的老人都被带往青山公园“旅游”，后来的人发现现场没人，也就一一散去了。

抗议运动后的两个月间，政府一直未回应医保的事情。与此同时，老人个人账户的钱也一直未到账。直到4月9号，武汉市医保局在多重压力之下，对退休职工的个人账户诉求作了回应，发出了《关于优化武汉市职工医保门诊统筹的通知》。主要涉及四个方面的调整：取消起付线、提高封顶线、提高报销比例、降低缴费费率。

”相对于前一版改革在职700起付线、退休500元起付线，新版全体职工取消起付线。对于退休职工，各级医疗机构报销比例由原来的60%、68%、84%提升至65%、75%、90%，封顶线由原来的4000元提升至4500元；对于在职职工（包括灵活就业人员），各级医疗机构报销比例由原来的50%、60%、80%提升至55%、65%、85%；纳入门诊统筹的药店报销比例由原来与二级医疗报销比例持平（在职60%，退休68%）提升至一级医疗机构的标准（在职85%，退休90%）。‘优化措施’自4月10起开始施行，2月1日至4月9日发生的门诊统筹费用将按照优化措施重心核算，差额返还至个人账户。”

可以说，武汉老人在医保个体账户改革斗争中取得了暂时的胜利。上述引文的作者也痛陈，“武汉医保最终做出了让步后，并不宽裕的武汉医保能为这份‘优化措施’提供多久的保障，仍待时间检验。”

3 不同群体对医保改革的态度

我们来到武汉之时，医保斗争的高潮已过，不过医保问题的热度不减。我们主要的调研方式是走访公园，所以接触到的群体以退休老人为主。在公园里，锻炼的老人、练习乐器的老人、等牌友的老人们，无论自身是不是受到了直接的利益损害，大家一聊起最近的医保改革，都很有话说。

1.退休工人：

“凡有群众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一万年以后也还是这样。”对于参与抗议运动的主体--退休工人，我们也可作这样一个划分（仅指对这次斗争的态度）。他们大多出生于50年代。从毛时代到转轨时期，再到如今，他们以不同的方式经历过共和国的风风雨雨。面对医保改革时，也以不同的态度和行动应对之。

在运动中，态度积极、甚至参与组织的先进工人主要是原武钢等国企的部分退休老工人以及退伍军人。经历过社会主义教育以及国企改制的抗争，他们能清楚认识到社会性质及医保改革的实质，有一位老人就直言医保改革是对工人阶级剩余价值的剥夺。他解释说，因为在计划经济时期，国企利润的55%上交国库，剩下的45%用来发工资、奖金、购买原材料等。因此社保和医保都不是国家发的，是工人们自己创造的，本来就是应得的。这批积极的老工人面对此类事件非常有经验并且组织了起来。

公开层面上，他们直接参与斗争，分工组织抗议活动。在活动中领唱国际歌，与站在对立面的警察讲政治经济学。他们时刻关注斗争的方向，例如有人在这次活动中提出残疾人权益的问题，容易被官方分化或是避重就轻，老工人就会及时出面制止，把握抗议的大方向。秘密层面上，他们组织各区联络站，搞串联。据说，地下的组织者尚未被有关部门找到。

抗议群众大多数是“中间派”，即没有参与组织工作的老人。他们普遍经历过毛时代尾声以及整个社会转轨时期，对社会变化有着直观的认识。同样以医保制度变迁为例，不少老人都提到在毛时代是完全免费的公费医疗，到了改开初期改成按工龄长短以不同比例报销、凭三联单转诊等，再到现在的医保制度，越改越差。从丧葬费下调，到过度医疗，普通老人对现在的医疗以至整个社会保障系统都十分不满。而这次医保改革是对他们切身利益的直接损害。在得知了抗议活动的消息后，他们积极转发，互相告知朋友，结伴前往现场参与抗议活动，在抗议活动中或跟随人流或围观，成为抗议活动的主力（至少是人数上的）。

还有一部分老人出于各种原因没有直接参与抗议活动，但表达了他们的不满情绪。有认为参与类似活动太累、代价太大的，有生活条件尚可感觉没有必要的，也有认为政府力量太强只能接受的。

这次医保改革中的“右派“，多是享受较高退休待遇的人。他们持这样一种态度，认为应当体谅国家，这样的反抗是不好的，而且国家的本意是好的，主要是宣传上出了问题，也不怪老百姓没有拎清楚。不过这类人在老人中占少数，至少据一位自由派老人来说，“右派”是不敢在抗议那两天公开发表这样的意见的。

2.公职人员：

本次调研证实了医保双轨制的说法。公职人员虽未像网上流传说法一样保持不变（例如有体制内退休公务员说，他们个人账户的钱也从原有的六百块降至两百块），但他们一般都享有额外的医疗补贴。因此这次医保改革中砍掉的个人账户金额，对退休公职人员来说，并不像退休工人那样不可或缺。而对在职公职人员来说，除开额外的医疗补贴，他们本身也因为相对年轻而使用医保个人账户较少。这部分群体总体来说对医保改革的反抗情绪并不高。

我们访谈的主要对象是在公园休息的老人，因此以当地退休工人为主。但难得的是，我们访谈到一位曾在信访局工作过的老共产党员，她的看法可以代表体制内部分偏左人士。在她看来，政府和人民的关系是家长与孩子的关系，政府不管做什么，出发点必须是为了孩子的利益。她认为这次医保改革肯定是错了，解决办法只能是有错就改。她结合自己在政府工作的经验，痛陈官僚系统内部懒政、贪污严重。但医保改革的事还是突破了她的想象：面子上都过不去，“实在是干得太难看了”。政府完全可以选择今年不涨退休金的方式变相省钱，而不用像这次医保改革，直接扣老百姓到手的钱。

此外，本次调研涉及到的就是社区派驻各医保宣传点的工作人员了。他们作为医保改革的宣传者，除了照本宣科，对医保改革具体问题几乎不了解，态度也是漠不关心。除了在抗议活动中吸引火力，他们目前应该就只是在玩形式主义的游戏，忠实履行自己的职责，不表露个人态度。

3.其他群体：

本次调研的主要对象是退休老人，但也间接了解到一些其他阶层或群体的信息或态度。稍作补充仅供参考：

-有老人在看病的时候，医生告诉他，说“这（医保改革）和你们切身利益有关系”。

-某学校老师每个月要多交500元的医保费用。

-应对抗议而大量招聘的临保抱怨自己工作时间长，工作累。

-调研当天有年轻人对老人聊的医保感兴趣，也凑过来一起骂。

由于退休老工人的大规模抗议，武汉市政府暂缓了老人个人账户的调整（自2月以来没有按新规发放个人账户资金），而已对在职人员实行新规。虽然影响没有老工人那么大，但对他们来说同样也是直接的利益受损，因此这次不满情绪是十分广泛的。

4 总结分析

运动过程分析:

武汉是一座英雄的城市，武汉人民敢为天下先。在这一次武汉医保抗议运动中，武汉人民英勇地展现了反对不公的精神，激励了全国人民为争取自身权益而斗争。在这场运动中既有许多值得学习的经验，也有不少值得改进的地方，尤其是在两个月后才取得了成果让人久久无法释怀。就此，我们对这次运动过程以及抗议人员的策略做了个简单的分析，希望对之后的抗议运动有所帮助。

运动的发动基础：

- 在1月18日《武汉市职工基本医疗保险门诊共济保障实施细则》正式对社会公布之后，出现了零星的，由老人个人发出的抗议事件（如网上广泛传播的一位老人和医保局工作人员的电话录音），且抗议的人数不断增多，民情激愤，可见此次医保改革触及了绝大部分人的利益，更是突破了群众所能容忍的底线，有了组织起来，进行联合抗议的群众基础；舆论同样一边倒地倾向于受到新政策欺压的老百姓，不知情的群众对抗议人员采取普遍同情的态度，这时有了发动一场群众抗议运动的条件。武汉就有人抓住了这个机会，成功发起了医保抗议运动。

在运动中凝聚力量:

- 武汉抗议的老人之间存在各种各样的联络网络，如工厂群，社区群等，组织者巧妙地利用了这些网络，让发动游行抗议运动的消息一经发出，就可以进行快速且广泛的传播，可以让运动快速地开展，能宣传运动的人群也就更多了。可见，建立一个高效的联络网络在运动中的重要性。

- 这次游行抗议的人员非常广泛，到现场可能见到的都是自己不太熟悉的人，因此有一个或多个核心是十分重要的，可以起到稳定军心，确认斗争方向的作用。这些人也是暴力机关最害怕的，他们会尝试找到他们，控制起来或者带走。保护好这些核心也是斗争胜利的关键。

- 本次斗争的口号有“市长出来，还我们救命钱”，“毛主席万岁“等，有同志觉得这些口号针对性较弱，可以提一些更加明确的诉求，比如说”回调比例（回调个人账户划拨比例）“，”降低报销门槛“等，甚至说直接点名市长，让其下台。

- 整场医保抗议运动多以视频或语音进行宣传，似乎缺乏一个宣告整场运动宗旨和诉求的书面传单，类似《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以便更广泛宣传与提升参与者的凝聚力。

- 这次运动既有主要抗议人员，有不少围观成员，让围观成员发挥更大的力量，甚至加入到抗议人员中去，这是凝聚力量的重点问题。

对抗时的策略：

据了解，2月8号的江滩公园游行和2月15号的中山公园都是有向公安报备的。这么做可以打消一些参与者的顾虑，但也会让政府提前得到消息，做好准备。例如整场游行示威都没有一位官员出面，可能就是政府官员集体协商好的结果；第二次中山公园游行，政府能够有充足时间安排警力，提前招募维稳人手。

总体运动的重要性：

在这次运动中湖北省政府调动了全省的警力来支援武汉，其它城市警力空虚，要是在武汉行动的时候其它市民众一同行动，就能打政府一个猝不及防。

总的来说，武汉反医保改革运动始于武汉市政府对《门诊共济细则》自上而下的推行，在两次大规模的游行示威为主的活动中，退休老人与官方展开了对峙与较量。最后在政府秘而不宣的运作下，达成了暂时的妥协。这次运动里，社保危机逐渐浮现，不同群体的意识有所展现，而老工人则表现出了坚决的战斗精神。武汉反医保改革运动留给我们可发掘的东西还有很多。

5 调研经验的介绍

接触社会矛盾、了解和参与群众运动在一部分学生左翼群体中比较欠缺，我们想通过此次调研，呼吁更多同志走出网络，走到最广大的人民群众中，广泛开展调研，让更多人能看到群众为改变自我的困境而做出的伟大斗争。以下列出了一些我们不成熟的调研经验，供大家参考。

5.1 行前准备

调研前对与调研主题相关的背景事件进行尽可能全面而详尽的资料收集，这样有助于同行成员快速掌握相关情况，确定具体的调研路线以及预先确定大致的访谈范围与问题。

预先准备好一个能够方便开展调研的身份，不能别人一问三不知或是说错基本信息。

提前确认出行时的天气情况，准备好调研的另一套方案，以免雨天影响调研安排。

5.2 调研对象的选择

在选择调研对象时，首先留意调查地点中人群容易聚集的地方（如公园中的石凳、相亲角等处），如此可能在找到一定数量的愿意接受访谈的调研对象时，找到立场不同的人，增加对某一事件的多角度认识。此外，在对调研背景了解充分的基础上，也可以对部分政府工作人员进行采访（名义并非采访，而是普通路人）。比如此次调研中，我们预先了解到抗议现场有政府派出的政策宣传员，而在调研的时候我们也主动去咨询了医保宣传点，由此更加深入了解了政府方面的立场及其宣称的工作流程。

5.3 开场白准备

根据事先想好的身份直截了当说明来意。一般而言，最初调查对象都不太想与我们深入阐述他们的看法，此时若表露出对于调查主题的了解和支持他们的立场，便能有效推动话题继续下去。

5.4 人员分组的建议

一般而言，一个小组的人数不宜超过三人，否则会给调研对象带来压迫感。考虑到各地方言差异导致的理解及沟通困难，最好每组都有一个能听懂当地方言的人充当翻译角色。

5.5 针对可能的意外情况的处理

在调研时，如果遇到行为举止可疑或者干扰正常访谈（如滔滔不绝重复自己的观点，并且还阻止其他人发表观点）的人，可以借故离开。如果遇到政府相关工作人员询问情况时，可以临时更换伪装的身份（如这次调研就可以说自己是临时招募的医保政策宣传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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