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抑郁症中的打工人

作者丨刘亚洲

编辑丨贾嘉&白话日报

排版丨vv

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小萌觉得自己失去了基本的行动能力。

她的工位正对着电梯，中间隔着一道玻璃门。一个同事忘记带卡进不来，就敲门招呼小萌帮忙。小萌在工位上一动不动。她的脑子空空的，完全想不起来外面的人是谁，这个人要干什么，自己应该干什么。茫然之后，就是深深的自责，觉得自己废掉了。她调动起最后的行动力，一口气吞下了近十片药。

很多抑郁症药物的副作用，就是会让病人反应变慢。为了避免意外，医院每次开药数量不会很多。小萌回忆，她狂吞一堆药之后，整个人比往常更加呆滞，迷迷糊糊中，她在微博上给一位作家留言，“吃十颗能死吗”，记忆中，那个作家说自己也吃过这个药。

这句留言吓坏了作家，对方发动自己所有的社会关系来找她，希望能阻止她自杀。好在最后虚惊一场。她留了言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后一切照旧。

抑郁症并不是一个新话题，但每隔一段时间，它总会附着在某些热点事件上再占领一次大众舆论场。但是，普通人与患者之间，总像是隔着那道小萌打不开的玻璃门一样。它是一种玻璃缸里的痛苦，别人看得到，但触摸不到，情感也难以相通。

著名歌手李玟的突然去世，又将这种隔阂放大了数倍。太多人不能理解，这样一个事业成功、才华出众、活力四射、性格开朗的顶级明星，为什么也会陷入抑郁？于是，微笑抑郁（Smiling depression）成了一个新话题。有心理学家解释说：“微笑抑郁”的患者并不是每天缩在床上，丧失与人交往的能力，反而会表现得更阳光，更开心，更愿意接触人群。他们太想证明自己仍然是正常的。

李玟去世时小萌的朋友圈

根据《2022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报告，目前我国患抑郁症人数9500万。其中，65%以上的患者年龄在18-40岁之间；30%以上的患者在互联网和教育培训行业；女性患病率为男性的两倍。

#1 失去行动能力的感觉

小萌跟抑郁症的斗争，长达五年。

她从小家境不错，考上不错的学校，毕业后先是在北京进入一家媒体工作，后来又回老家省会城市，入职一家大型国企，期间，家里帮她在省会买了房子。

抑郁情绪，是伴随着工作压力到来的。“有一段时间我连续上了50天班，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压力特别大，心情也不好，我感觉抑郁症就是从那会儿开始有了苗头。”

小萌入职时间不算短，一直被安排做一些重复性的基础工作。团队里，很多刚毕业的新人已经频繁被派出去参与各种活动，小萌却永远是那个坐镇后方提供支持的人。

为了争取外出机会，小萌曾经发动自己同学、朋友等资源寻求合作，但当她把方案汇报给领导的时候，领导的答复却是：“挺好，让小X去吧”。

之后很长一阵，小萌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是我能力有问题还是领导对我有意见？我的前途在哪里？难道一辈子都要这样混过去吗？”但她没有去跟领导沟通，在她的认知里，领导安排什么工作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去挑活。

小萌的父亲从小对她的教育都是，遇到问题时多反思自身的问题，不要去埋怨别人。而她的母亲性格比较悲观、脆弱，由于圈子较小，小萌一直是母亲的倾诉对象，听母亲讲述各种担忧、悲伤等情绪。

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神经外科主任医师毛之奇在网上科普过抑郁症的三级症状。第一阶段是轻度抑郁：高兴不起来，对很多事情不感兴趣。之后是中度抑郁：情绪低落，消极悲观，做事效率低，无法全身心投入。到了严重抑郁阶段，长期睡不好，更严重的时候还会有自杀的倾向。

小萌现在回忆自己患病前后的表现，基本吻合了这几个阶段的发展。最初是心情不好，天天闷在办公室，和人没有交流，“唯一的讲话是在水果摊买水果。”后来，渐渐发展到无法正常工作，很多时候无法集中精神。到了更严重的阶段，小萌经常无法起床、无法打开家门、迷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愿和别人说话。

给忘带门卡的同事开个门都做不到的时候，她已经到了症状严重的阶段。

在一个工作日下午，同事发现小萌不在工位，电话不接、信息不回。跟她走得近的同事非常担心，就去她附近的家中寻找，也没能找到人。

就在大家放下工作，分头找人，并开始纠结要不要报警时，终于，有人在公司附近的马路边找到了小萌。当时她坐在路边看着马路上车来车往，两眼无神，旁边手机一直在响，但她没有任何反应。因为担心她出意外，同事赶紧把她送回家。

这个故事，连小萌自己都是听同事转述才知道的。她只记得当时心情不好，想出去走走，就离开公司大楼，但没走几步，就感觉自己走不动了，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就坐在路边休息。她能听得到手机在响，但感觉自己没有力气接电话，也就没有管它。至于后面同事找到她并把她送回家的事情，她毫无记忆。

吃的抗抑郁药物

小萌现在承认，在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她有过轻生的念头。

某种程度上，迟缓的行动力挽救了她。住在15层公寓的她，曾经站在阳台上想着解脱，但又想到：“房子是人家的，我从这儿跳下去，这房子以后怎么住人？”同样的逻辑也适用于公司大楼。通过吃药解脱的想法也被她否决了，因为万一变成植物人，她会是父母的负担。而且，父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这种事会让他们在圈子里抬不起头。……算了，她的行动力不足以实施任何复杂的计划。

#2 这是病，得治

陈思曾经救下过因为抑郁症轻生的人。

纪录片《天使在南京》里曾讲过他的故事：在南京长江大桥上，他20年里救下过461名自杀者，但他遗憾地说，没救下的数字比这个多。

他是在2010年之后对抑郁症的影响渐渐有感知的。一些在他看来年纪轻轻、家庭背景也不错、个人素质又很优秀的人，突然就陷入某种情绪里想不开了。以前，他习惯于开导的那些想自杀的人，不是遇到感情问题甚至家暴，就是摊上了治不好的病，也有做生意欠债找不到出路的。但现在的问题是，当一个人因为某种心理问题而想纵身一跃，这位今天已经52岁的“天使”，不知道怎么办了。心理咨询师肖燕目前在一家互联网企业工作，负责内部员工心理疏导。虽然2022年的报告显示，中国86%的公司没有给员工提供心理援助。但职场压力越来越成为显性问题的时候，心理辅导室越来越成为大厂标配。

关于抑郁症的成因，肖燕谈到抑郁症的病因和发病机制尚不清楚，大量研究资料提示遗传因素、神经生化因素和心理社会因素等对抑郁症的发生均有明显影响。肖燕认为从临床咨询经验来看，诱发因素主要分两种情况：一种是带有遗传因素的，与悲观的人格特质相关，比如有人天生就是抑郁气质，在旁观者看来，也许他只是一个不容易开心的人，或者情绪容易低落的人。另一种是应激性生活事件带来的，比如失恋、失业、亲友离世、职业发展受挫、重大损失包括经济方面等导致的情绪问题。但是，诊断抑郁症并不是心理咨询层面的事，必须去医院精神科室。

对于有抑郁症可能性的咨询者，肖燕都会告诉他们一个人有抑郁倾向时，建议及时去医院进行诊断，如诊断为抑郁症，需要遵医嘱进行系统治疗，同时寻求心理咨询或者心理治疗的帮助。

“对待抑郁症病人，千万别像圣人一样认为自己可以解救别人。不要对抑郁症患者说‘你要想开点’之类的话，因为抑郁症的人的痛苦是常人无法想象，也是很难理解的。这是病，需要去医院治疗且可以得到帮助！”

#3 走出至暗时刻

到了2017年元旦，在亲戚的建议下，父母带小萌去了医院。大夫说，你看孩子都快不会说话了，赶紧住院吧。

住院的一个多月，成了她那些年最开心的一个月。医院强行让她出院时，她还依依不舍。

医院一层都是抑郁症患者，病房是封闭的，除了每天一小时的家属探视，其他时间都不会和外界接触。

住院时的活动室

每天早上6:00，小萌伴着起床音乐起床，去活动室吃早饭。吃完饭，一群人就在活动室自由活动，除了不允许躺下，他们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任何事情。活动室有个电视，有乒乓球桌，还有阅览区。小萌带了很多书，那段时间就一直自己在那边看书。

午饭后，是一个小时午休。然后，他们又被护士从房间赶到活动室自由活动。下午四点半家属探视，六点吃饭，七点半在活动室统一吃药，药物有强烈的催眠效果，吃完大家就陆续回房间睡觉。“吃完十分钟就会入睡，如果你稍微耽搁一下就半路睡着了，护士会把你搬回床上。然后一觉睡到早上六点，我多少年没睡过那么完整的觉了！”

小萌说，那一个月里，她特别有安全感。完全不用再担心任何事情，不用自我怀疑，也不用跟任何人打交道，甚至不需要操心日常起居。每天起床，聊天，看书，睡觉，“整个人特别peace”。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每天和其他病人聊天，聊经历、聊病情，听他们的负面情绪，“我病情相对轻，有时反倒成了劝别人的人，我只是有倾向，有的人手臂上密密麻麻的”。

一个多月后，小萌出院，之后去了黄山、敦煌等地旅游，然后回公司上班。之后的五年里，她一直坚持吃药，虽然还没有彻底摆脱抑郁这个魔鬼，但已经不影响正常生活。

住院时拍的清晨照片

虽然工作再也无法恢复到从前的状态——自从患病以来，反应慢、记忆力差、行动能力减弱等问题一直伴随着她，有些抗抑郁的药物还会加重这种症状。受这些症状影响，小萌已经基本失去了晋升可能，每天疲于应付手头的工作。

但走过至暗时刻以后，她的心态已经完全不同。

#4 预判很难，但可以无限接近

陈思还在坚持守着大桥救人。他说，自己有一双火眼金睛，“一个人如果心情不开朗、心里边有纠结，或者是步入绝境的时候，他的背影非常僵硬，他的眼神非常空洞，他的嘴唇非常干裂，他的眼睛有明显眼袋，眼窝深陷。在大桥上，我都能看出来。”

有些事是他能做的，但有些事他做不到：无论是抑郁症还是其他原因，只要及时发现，当时救下来劝下来，难度不是最高的，难的是善后，别让他们再来一次。

作为心理咨询师，肖燕则有一套更为精确的评估方法。在心理咨询的过程中，她最为警惕的是出现“生活没有意思”等“无望感”的话，当这句话出现，她会瞬间把危险等级拉高。

“对于是否有抑郁症的倾向，我们会有一个综合的评估，包括三低症状、病程以及自杀风险评估，比如他自己特别感兴趣做的事情，现在也不太感兴趣做了；无缘无故想哭；总是一个人待着，不愿意讲话等都是评估内容。当出现有轻身念头时我会问他有没有跟其他人讲过这个想法，会共情这段时间的不容易和辛苦，也会了解这个阶段是怎么走过来的等，寻找积极资源。总之会缓缓引导到这个话题上，整个沟通过程是很考验心理咨询师功底的。”

在给很多公司讲课时，肖燕给出了一套警示标准，提醒大家遇到这种情况必须提高警惕。

1.谈论过自杀并考虑过自杀方法，包括在信件、日记、图画或乱涂乱画的只言片语中流露出死亡念头者。

2.不明原因突然给同事、朋友或家人送礼物、请客、赔礼道歉、诉说告别的话等行为明显改变者。

3.情绪突然明显异常者，如特别烦躁、高度焦虑、恐惧、易怒，或情绪异常低落或者高涨，或情绪发生强烈波动，伴有睡眠障碍等。

对于来咨询的公司员工，肖燕都会给他们做一个心理评估，建立心理档案，这些都需要在保密原则下进行。但是，根据《中国心理学会临床与咨询心理学工作伦理守则》，在特殊的情况下她也会突破保密原则：当咨询者有可能危及他人生命安全或自己生命安全的时候。这时，她会与当事人沟通突破保密的问题，并与当事人的主管领导或家属取得联系。在危急的状态下，还会与当事人签一个“生命安全协议”，协议里包括遇到各种极端心理状态下的紧急自救程序，以及紧急联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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