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洞、大神与日结工:马驹桥的魔幻折叠

发布日期: 2022-12-24
来源网站:www.163.com
作者: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日结工, 块钱, 年轻人, 工厂, 城中村, 桥洞
涉及行业:交通物流业, 电子/仪器/计算机, 制造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北京市

相关议题:工作时间

  • 马驹桥是北京最便宜的落脚处,是北漂劳工的第一站。
  • 马驹桥的劳工群体生活条件差,住宿和饮食都很便宜,但工作时间长且收入低。
  • 日结工里存在鄙视链,保安是最容易变“废物”的工种。
  • 李国华是一名日结工,经常流浪在马驹桥附近,发布类似vlog的视频。
  • 李国华在视频中介绍了城中村的公用洗衣机和医院作为走投无路时的归宿。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个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隋末唐初时,这里放养了大量军马,名为“马驹里”。草场紧挨凉水河,河上建桥后得名“马驹桥”。现在这里没有马驹,只有密密麻麻的劳务群体,和一撮撮灰蒙蒙的城中村楼房。

对于城市中的年轻人来说,踏入高档写字楼,选择一份体面的工作,才是人生梦想的开始;但对于另一群年轻人,落脚马驹桥才是北漂的第一站。

在马驹桥,有人裹着军大衣、枕着行李在路边沉沉睡着,旁边刺耳的DJ舞曲怎么也叫不醒他;而凌晨招工的大巴驶来,他们又会成群出现,抢着找活。马驹桥混乱的街道,让人有种置身河北县城的错觉。

桥的北边,是京东总部、富士康、京东方、利乐包装厂、大型制药厂和电子元件厂。这里是亦庄经济开发区,大型制造业和物流中心的主要阵地。马路宽敞,一丝不苟,看上去整洁冰冷。

双脚踏入第一个红绿灯,就像迈进了一座热闹的三四线县城。这里有最廉价的黄焖鸡米饭和蜜雪冰城,以及特步、鸿星尔克和361度这些物美价廉的服装品牌。

提着行李箱行色匆匆的人们,有刚出社会的20岁迷茫面孔,也有疲惫的50岁干枯中年人。

有人彷徨地站在路口,紧握着手机,似乎在为今晚的床位发愁;有人站在蓝色铁皮外,把自己的行李一件件运送到围栏之内;有人拉着行李箱在马路上行走,不知将走向何处;也有人站在正新鸡排的摊位前,等待一份便宜滚烫的油炸脂肪。

李国华在马驹桥的路口迎接了我,带我穿梭在城中村熙攘的人流之中,他向我介绍了这片驻扎了许久的地方:“马驹桥,北漂劳务工人来到北京落脚的第一站”。

紧靠亦庄工业园区,早期许多工厂将工人宿舍安置在马驹桥。进城务工的浪潮卷来之后,城中村低廉的房租,让马驹桥成为全北京最便宜的落脚处。

有人在这里临时停靠,找到了长期工作就带着行囊离开;也有人慢慢融化在马驹桥的网吧、盒饭与日结工里,成为一名真正的“马驹桥大神”,秉持着“做一天玩三天”的理念。

在漷马路与兴华中街的十字路口,是马驹桥最著名的地标“金马商场”,曾经这里站满了“趴活儿”等待日结工的人。凌晨5-6点,劳务公司的大巴车会准时出现,中介吆喝着不同的工种和要求,马驹桥的日结工被运送到各个工厂的流水线上。

到了傍晚,还会有一批夜班的活儿,运气好的话也能捡漏。夜班的工资会稍微高点,但也不过是高了十几二十块钱。

哪怕是站在这个大名鼎鼎的十字路口,也见不到太多等待工作的人,只剩下天边挂着一抹惨淡的夕阳。

在我去马驹桥的那周,疫情政策还未松动,劳务中介的门店都没有营业。但橱窗里张贴的招工启事,仍然能辨认清楚当地日结工的行价。

中介们很聪明,总会把最诱人的条件写在海报上,比如“能抽烟,能玩手机,工作轻松,简单不累”。

有意思的是,其中一张启事上写了三个字:“不拧盖”。后来我在一位记者的实地报道中读到,“拧盖”是一种极其枯燥且痛苦的日结工作。

拧盖其实就是组装试剂盒。将塑料盖子与橡胶瓶身像拧汽水瓶盖一样组装在一起,没有任何难度,只是重复无聊单一的动作。但工作时间动辄长达12小时,还要穿着密不透风的防护服,生理上不舒适,精神上也备受折磨。

大部分体验过“拧盖”的人,食指与大拇指不用几个小时就会肿胀酸疼。李国华告诉我,拧盖是日结工里最惨的活儿,“你看着很简单的一个动作,但是基本手都会起泡,好多小姑娘拧到一半就跑了。”

李国华告诉我,在马驹桥的日结工里面也存在鄙视链。做装卸分拣的人,看不起做保安的人,毕竟收入不同。

“人家干装卸的,是卖力气的活,一天能赚300块钱,最累的时候能赚500块。你干保安,一天就是180-200块钱,一般干保安时间长的人,出来基本就废了”。保安既不需要技术,也不需要力气,只需要站着,自然成为了马驹桥最容易变“废物”的工种。

李国华算过一笔账,马驹桥的一天,包含住宿,30块钱就能活下去,70-80块钱就能活得很舒服了。

一顿像样的饭可以用10块钱解决。黄焖鸡米饭、各式的北方煎饼卷馍、粉面粥、还有最常见的荤素盒饭——全国城中村里的食物都是如此,便宜、花样多、不健康但足够顶饱。

如果想住长租房,1200元是标准价。手头紧的话,还可以在城中村的缝隙里找到环境更差的房子,没有独立卫浴,洗澡要在外面排队,500块钱就能到手。

日租房就更便宜了。李国华住的就是20块钱的床位,上下铺,像究极脏乱差版本的大学宿舍。再不济还可以网吧包夜,20块钱一晚,两个椅子一拼就能睡。李国华经常在视频里说,出来闯荡的,不要在乎那么多。

李国华一直保持着良好的个人卫生习惯。他在视频里介绍,城中村有可投币的公用洗衣机。

生存在马驹桥里的这些细胞们,组成了一汩汩粘稠的血液,被一辆辆大巴运送到亦庄或是大兴的工业系统中去。

马驹桥之所以能成为马驹桥,正得益于这里低得不像北京的物价,给兜里不富裕的劳务群体一个更宽裕生存的空间,以及眺望城市的可能。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特步羽绒服,收拾得干净精神,只是头发看上去很久没打理了,原因是理发店在封控期间停业了。

在马驹桥的这段日子,李国华夏天就睡在桥洞下的帐篷里,冬天就住在20块钱的日租房,没钱了就找日结工的活干一干,有钱了就在马驹桥附近到处溜达,拍类似vlog的视频,发布在抖音“李帮主流浪记”里面。

他目前在抖音流量最好的作品,点赞有11.9万。那是一次日结工作结束之后,他寻找落脚之处的过程。

那天,李国华从日结下班之后已经是午夜,眼看着新街口地铁站拉上了卷闸门,想回到35公里之外的马驹桥,打车要花费80元以上,骑共享单车要花费2个半小时。这在冬天的北京,对于一个兜里空荡荡的普通打工人来说,是不可能实现的。所以,他必须找到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

李国华的手机镜头对准了一家三甲医院。视频中的他调侃道:医院冬暖夏凉,扫码就能进,里面还有24小时热水和充电插座,是走投无路时最好的归宿。尤其是对于在外的女性而言,医院温暖、舒适又安全。

在他的另一则流量不错的视频里,他向好奇的大众科普了一个城市游牧的冷知识:银行24小时ATM取款机附近是不可以睡觉的,因为室内会循环播放防诈骗语音宣讲,室外贴满了“禁止坐卧”的标语,很明显是为了市容考虑。

李国华在城市游牧的过程中,认识了许多形形色色的年轻人,各有各的难处。他回忆起来,有一个女生有先天性心脏病,干不了重活,碰上了生理期,在微信上问他借50块钱救急,因为她连最便宜的“挂逼房”(挂逼的意思是:完蛋了,没挣到钱;挂逼房是指最便宜的日租房)也住不起了。

“找我借钱的人还是挺多的,马驹桥有很多在外漂泊的女生,只是露宿街头的少一点。所以我会教她们,实在没办法,可以去派出所待一待,或者肯德基、麦当劳。男的无所谓,随便找个地儿也可以猫着,但女孩不一样。不是每个人的家庭都那么好,好多人就算伸手问家里要,也根本要不到钱的。”

“我最开始拍视频的时候,很多人在抖音问我,晚上没钱该去哪住?女生的话去哪住合适?尤其是冬天越来越冷,很多人如果找不到住的地儿,没有这个技能,在北方真的会被冻坏的。”

李国华回忆起来,有段时间,他开始在马驹桥观察人群,发现有很多20多岁的小孩出来找工作,没有经验,钱花完了,赶上疫情又找不到日结工,没准当天晚上直接就睡在大街上了。李国华看着这些年轻人实在太可怜,发觉有必要教给他们一些生存经验:

“开玩笑的说,哪怕你会要饭,你也不至于饿着睡大街。但是真的睡在大街上、睡在厕所门口,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其实心理打击挺大的,很多人可能就开始真的摆烂了,以后什么也无所谓了。只要人有一个容身的地方,哪怕是一个桥洞,在尊严上也会好受一点。”

也有开着宝马来工地干装卸工的兄弟,一打听才知道是干餐饮的,疫情期间一夜赔光了300万。宝马还留着,是为了以后继续东山再起,做生意还要接着开。

还有张家口的煤老板,曾经家里有千万资产,煤矿倒闭之后,也和李国华一起做起了日结工。煤老板已经42岁了,来的时候装了一车的行李,一路搬家一路掉装备,最后剩不下几件东西了。

在仓库里干日结,李国华还遇到了搞艺术的年轻人。有唱二人转的,疫情没有了生计跑到仓库来搬货;也有舞台灯光师,留着一头长发,看着就像艺术家,到头来也和马驹桥青年们一起干力气活了。

“......又没有好工作,就只能干点日结,很多人干了以后,习惯了散漫的节奏,干一天玩三天,也没人管你,就彻底废了”,李国华又抽了一口烟。

李国华虽然抖音名叫做“李帮主流浪记”,但他本人并不是大众刻板印象中的“流浪汉”。

李国华从小就喜欢四处跑,不知道是机缘巧合还是命中注定,现在的他真的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有自己独家的“开宝箱攻略”,其实就是在城中村垃圾桶里面,找到能二次利用的废品。在寻找流浪住所方面,也有自己的心得。他在抖音上拉了一个粉丝群,名字就叫“李帮主流浪培训班”,粉丝在群里都叫他“帮主”。

和大多数小镇青年一样,李国华没有上过大学,最开始学的是服装制作,一开始在工厂里面做车工、轧衣服,后来学了样衣制版。他甚至还在清华美院培训过,拿过证书,每次把证书拿出来,都能把周围人吓一跳。

自从17岁离开老家河北张家口之后,他四处辗转,去过天津,南下也去过广东,在北京待的时间最久。

十几年前,年轻的李国华来到了平谷的一家服装厂做工,每个月只有两三百块钱。干了半年之后,又经人介绍去了另一家黑工厂,以为工资能高一点,没想到还是两三百块钱。

虽然工厂包吃住,但也无非日日都是白菜帮子、土豆汤、馒头大米饭。“老板发善心给我们改善伙食的时候,就会把东西做得特别腻。我亲耳听到他说的,他让厨师买最肥的肉,要让我们一次就吃够,下次再也不想吃。当年的工厂,就是这么改善生活的。”

“某一天上大夜班,我就在那儿坐着,看到好几个中年夫妻在干活,45岁的大哥大姐一直在熬夜。我就想,如果我到了这个年龄,还是这种状态,我这辈子就活得没啥意思了,我真的还不如死了。你说,一天干十几个小时的活,就挣这点钱,有啥意思?”

他在木樨园一带摆过地摊,是第一批卖手机挂链的人,当然也被城管追着跑过。有一次,他摆摊好不容易赚到了一两千块钱,激动得坐在公交车上就开始数钱。等到下车的时候,才发现钱和身份证全被偷了。

当时的他还是个愣头小子,挨家挨户推销洗护用品,到现在,他还清楚记得,卖的是十几块钱的洗面奶、洗发水和沐浴露套装。结果第二天再去推销,当场就被客户们摁住了。

“大哥拉着我说,你看看,我的头发洗完以后都梳不动了!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我卖的都是假冒伪劣产品。我本来特别有热情,卖得还挺好,一天能跑好多地方,大哥大姐们看我是个小孩,挺可怜的,就买了不少,结果是假货。气得我当场就不干了。”

后来,李国华进了一家化妆品销售公司,做上了有五险一金的工作,日子平稳了一阵子,他和几个朋友开始创业了。回想起来,那段时间可以说是李国华的人生巅峰,“最高一天能挣一万五六”。

“因为我是穷人家的孩子,没有人告诉我,面对财富的时候应该是什么样的状态。当时有钱了,整天领着一帮人吃吃喝喝,在饭店只挑好的吃,不好吃的不去,门脸不好看的不去。就这么把手头的钱全花光了,花了可能有三四十万。”

疫情开始后,货品积压了太多,李国华的钱和货都折在了手里,公司也就注销了。本来还想收拾收拾东山再起,结果出来才发现,35岁以上连一份正式的工作都找不到了,更不用提有五险一金的好工作了。

有一次,李国华被中介拉到了通州一个偏远的厂区。“中介一上来就说,一人要交360块钱的保险费,不交不行,老实人就交了,我硬是砍到了30块钱。那份工作不管吃不管住,宿舍一天要收10块钱,食堂一天要收30块钱,不管你吃没吃,钱都照收。一个月就要从你工资里扣掉1200块钱,本身才挣个五六千,扣完就没剩下多少钱了。”

他吸了一口烟回忆道:“干了一段时间,我就发现没希望,太没希望了。”于是,他只身来到了马驹桥,开始了他的日结工生涯。

比如分拣。“12小时基本上是不停地干,而且管理员不拿你当人看,他们就拿一个大喇叭在你后面喊,你只要你手停了,他就会骂你,是真的骂人。”

干装卸的老哥们,工作量堪比一场负重拉练。“我跟你说一个具体的量,去邮局干装卸车的活,工资是270块钱一天,1个人大概的工作量是9个邮政的绿卡车,一麻袋一麻袋的扛,挣这个钱确实是挺难的。”

“疫情严重的那会儿,活少人多,药厂的日结工有160的、150的、140的,价格越卷越低。低你也得去,因为没有活,好多人都被封控了。你想吃饭,你就得去,就是这么残酷。”

“工厂那边很多岗位还得面试,尤其是这两年。像某个大型电商的库房,招100个人,结果去了500个人,只是普工分拣的活而已,谁不会?还要面试、还要挑人。”

“人太多,工厂就开始卡年龄了。本来底线是45岁,结果45岁以上的就不要了,好多老哥就白跑一趟。45岁以下还是人多,就再卡到35岁。体力小、个子小的女性就不要了。最后,这些破单位竟然还要挑长相。长得就稍微难看的不要,女的还要挑长得好看的,男的也要周正的。就做一个普工,说难听点,狗都会干的工作,卷到这种程度,有什么劲?”

在马驹桥做日结工做久了,李国华也有了自己的生活哲学。他也懂得了“work-life balance”,有吃有喝有睡觉的地方,就够了:“我突然间想通了,尤其是这两年,很多年轻人说没就没了,该享受的时候不能亏着自己”。

至于工作,只挑不累的,最好是工作时间短的。每次错峰上下班,就是李国华最开心的时刻。别人在地铁里疾走的时候,他可以在凉水河边悠闲地放空。

“诚然,就作为劳动力的人是一种商品而言,并不需要他本人来认可这种情况。 他对自己的生存状况、即生产体制强加给他的生存方式,认识得越清楚,他越使自己无产阶级化,他就越感受到商品经济的逼人寒气,也就越不喜欢与商品息息相通。” ——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

走出马驹桥的魔幻小镇,李国华带我来到了马驹桥旁的凉水河,这是北运河的支流,流经石景山区、丰台区、朝阳区、大兴区、通州区。

河岸边修建了崭新的公园,河岸俨然一副北京的深冬景色,短短几百米距离,这里竟然美得不像话。

李国华告诉我,许多北京市区的年轻人夏天会开车专门来到这条河边露营拍照,孤独的中年钓鱼佬也喜欢来这里消遣。

但其实桥洞底下,可能就是一个大神的全部家当。飘荡的芦苇和草丛之间,有人选择睡在垃圾桶里,李国华把这种垃圾桶称做“宝箱”,如果实在走投无路,必要时可以钻进去御寒。

“钓鱼和露营的人不会冷的,因为大家的心态不一样。他们有装备,反而觉得是一种享受,是一种‘逃离城市’的感觉。但如果你没钱,实在没地儿待了,找个桥洞,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就是凄凉的感觉。同一片地方,境遇完全不一样。”

“有人在这里成为了落魄的大神,也有人收获了美好的爱情,还有青春靓丽的小姐姐,还有充满情趣的生活馆。”

在他每一个抖音视频的最后,都会用剪辑软件加工过的声音说一句:朋友们,希望我们的明天越来越好。

北京的冬天太冷,他攒了两万块钱,买了一辆国产二手车,打算启程离开,也许会去南方,也许会回老家。

当我走出马驹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亦庄工业园区的灯火还亮着,马驹桥的店铺也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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