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餐饮业燃气事故频发、伤亡惨重背后的多重问题

2023年至今，中国劳工通讯的安全事故地图收集到12宗燃气事故；而有11宗是密集发生在6月至8月间，可见今年夏天呈现出燃气事故高发的情况。这12宗燃气事故造成至少38人死亡，32人受伤。在这12宗燃气事故中，8宗涉及餐馆。餐馆事故造成32人死亡，24人受伤。其中，6月21日在宁夏银川市富洋烧烤店的燃气爆炸事故造成31人死亡，7人受伤。

中国劳工通讯收集到的数字只是冰山一角。根据中国燃气协会发布的《全国燃气事故分析报告：2022年全年综述》（下称《报告》），2022年发生了123宗工商用户事故，造成28人死亡、153人受伤。其中，餐饮用户事故104宗，造成28人死亡、143人受伤，即餐饮用户事故占了工商用户事故的大部分事故和伤亡。《报告》指出，在较大事故中，瓶装气餐饮商户事故占比达到60%，由于用气环境复杂、人员密集以及报警器联动切断装置落实不到位，极易发生群死群伤事故。《报告》数据也显示夏季是餐饮燃气事故高发的季节，与餐饮市场活跃度有关。

液化石油气事故的原因

餐馆事故大多涉及液化气罐。如上所说，《全国燃气事故分析报告：2022年全年综述》（下称《报告》）的数据显示，餐饮事故占工商用户事故大部分。在123宗工商用户事故中，有114宗涉及液化石油气，仅4宗涉及天然气，其他事故气源待核实。液化石油气的工商用户事故率为每十万户2.747起，天然气则为每十万户0.068起，可见液化石油气的事故率高许多。

《报告》指出，液化石油气的“用户事故”原因主要是：软管问题（包括软管老化破损、脱落、动物咬噬），占比36.7%；其次是中毒事故（包括热水器一氧化碳中毒、室内通风不畅致中毒、液化石油气中毒），占比17.4%；之后是干烧引发火灾，占比13.5%。此处的“用户事故”包括居民用户事故和工商用户事故，但事故原因仍有参考价值。

我们挑选了近年三个伤亡较多、资料较多的餐馆燃气事故案例，进一步分析餐馆燃气事故的原因。

- 案例一：2023年6月21日，宁夏银川市的富洋烧烤店发生液化石油气泄漏爆炸，31死7伤

- 案例二：2022年9月28日，吉林省长春市宏禹小油饼百姓餐厅发生火灾，17死3伤

- 案例三：2022年9月17日，江苏省淮安市一小吃店发生液化石油气罐燃气泄漏闪爆，2死4伤

第一个原因是餐馆人员的安全意识不足。这体现在使用和维修方法不当（私自换阀、用无证人员作业、没有在停业状态才施工等），以及餐馆的设置不够安全（如窗户封闭、未安装燃气泄漏报警器等）。

在宁夏银川市的富洋烧烤店爆炸案例中，官方通报直接原因是烧烤店总店长和工作人员李某翔违反有关安全管理规定，擅自更换与液化气罐相连接的减压阀，导致液化气罐中液化气快速泄漏，引发爆炸。

另外，富洋烧烤店的窗户被封闭。实际上，这次事故中，有相当一部分死者是在窗户被封闭的二楼用餐，爆炸引发火灾产生的一氧化碳、二氧化碳、二氧化硫、氰化物等大量有毒气体，会造成窒息，而且顾客未能在楼梯断掉的情况下，及时从窗户里跳出来、增加生存机会。

事故发生后，银川全市展开安全大检查，要求使用燃气的餐馆必须安装带自动切断功能的紧急报警装置，且破窗开洞，不能封闭。全部符合要求后才可重新开门营业。

在吉林省长春市宏禹小油饼百姓餐厅的火灾案例中，根据国务院安委会的通报，餐厅老板为节约经营成本拟“气改油”，在两个液化石油气瓶上方安装一个盛装醇基燃料的塑料箱，并将原燃气管线进行改动。事故当日，供气公司人员更换1个液化石油气瓶，并向塑料油箱内注入醇基燃料，加注完成后发现油箱支架晃动，餐厅老板安排无证人员焊接固定支架，在焊接过程中突然发生爆炸燃烧，迅速蔓延造成重大人员伤亡。另外，餐厅未按规定在停业状态下施工，且施工作业选择在营业高峰、人流密集时段，部分窗户被广告牌匾和防盗窗遮挡。最终酿成17死3伤的惨剧。

在江苏省淮安市的小吃店闪爆案例中，直接原因是气瓶软管与灶柜紧密接触、高温受损，而事故前一晚店主忘记关闭瓶角阀，受损的软管不能承受气瓶内燃气的压力，随后燃气泄漏，事故当天店主在得知液化气有可能泄漏的情况下，开灯产生火花，引发闪爆，导致隔壁店铺装修员、小区保洁员2人死亡，店主在内的4人受伤。根据事故调查报告，小吃店并没有按照《江苏省瓶装液化石油气非居民供用气合同》的规范操作，店铺设置有许多安全隐患，包括：使用场所无通风和排气条件、气瓶和灶具的距离小于0.5米（软管易受灶火影响）、泄漏气瓶未安装燃气泄漏报警器和自动切断装置、灶具下放置较多可燃物等。另外，店主发现异常后，未及时向燃气经营企业或有关部门报告，应急处置不当。

第二个原因是燃气公司和监管部门的失责。在江苏省淮安市的小吃店闪爆案例中，燃气公司（淮安中燃百江能源有限公司）的送气服务和安全管理都有大漏洞。事故前一晚，店主要求社会送气工许某某送两瓶燃气，许某某当晚有事，安排严某某送气。许某某与燃气公司不签订劳动合同，也未从燃气公司领取薪酬，从燃气公司低价进气，加价后卖给用户。许某某负责帮燃气公司代送供用气合同、送气并入户安检、上传照片到“瓶安到家”系统（淮安市智慧燃气监管平台），而燃气公司仍有安全管理责任。

根据事故调查报告，燃气公司的安检工作有重大漏洞，包括：（1）送气方式混杂、不规范，有群众自行提气的，有自己的送气工送气的，还有出售给社会送气工转卖的。燃气公司与小吃店签订了合同，却没有提供规范的送气服务。（2）燃气公司虽然有为许某某提供安全生产教育和培训，但许某某考试不及格，之后公司未对其再培训或采取其他措施。另外，许某某有事时找严某某帮忙送气，已持续约一年，但燃气公司从未发现。“瓶安到家”系统中，燃气公司还有多个送气安检记录不符合要求。（3）许某某在事故前一个月对该小吃店进行了入户安全检查，发现小吃店有一组气瓶未安装报警器和切断阀，但仍对其提供送气服务。（4）未向用户发放《燃气安全使用手册》，也未尽到指导用户安全用气、向用户宣传安全用气知识的义务。（5）工作安排不合理。安排“瓶安到家”系统审核的人员，同时兼顾两个站点的系统审核工作且还兼任其他工作，根本无法完成全部用户用气条件和环境的审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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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调查报告也指出，《淮阴区区级部门、镇（街道）、园区平台及部省市属驻准有关单位安全生产工作职责任务清单》中规定了区住建局、商务局和王家营街道办的安全生产职责。区住建局、商务局和王家营街道办，未严格履行清单中的安全生产职责，对事故发生负有一定的监管责任。

在宁夏银川市的富洋烧烤店案例中，根据三联生活周刊报道，银川一家餐饮店老板指出，当地消防检查其实很严格，大概每月检查一次，但基本上是检查消防栓和灭火器设备是否齐全可用，没有检查液化气罐的。为了保证厨房安全，这家餐饮店老板会自己安排专人负责管理厨房的卫生和安全，每天检查气罐是否泄漏。烧烤店另一分店的前员工指出，2019年烧烤店规模扩大后，店内的管理已经较为严格，比如厨房里分为热菜区、凉菜区、烧烤区等几个区域，“哪个档口出了事，哪个档口的负责人自己承担”。每天下班时，值班员工还要检查厨房的电和燃气总阀是否关闭，“但当时全银川对燃气（安全）都不是太仔细，检查完，也不需要拍照啥的”。

第三是燃料和安全措施的成本问题。如上所说，天然气工商用户的事故数目和事故率都比液化石油气要低许多，但成本也高，很多餐馆难以负担。三联生活周刊采访了两位银川市烧烤店老板，他们都指天然气成本太高。其中一位老板马海指，天然气的开户和安装等费用“太贵了”。他听说，隔壁的一家麻辣烫店当时花7万元开了天然气，一年不到，店黄了，投进去的钱打了水漂。“我这餐馆每年的房租才11万，装个天然气，相当于半年的房租了。” 另一位老板店铺面积大，有2000多平方米，安装天然气和购买灶头等设备一共花了十几万元。她说“一般小的餐馆觉得成本高，就不会装天然气”。曾在银川多家餐馆工作过的员工冯高也观察到，一般500平方米以上的餐饮店才会通天然气，“因为大店的客容量大，回本快，人家有钱，其他小店基本只用液化石油气或植物油”。

餐馆的燃气事故也反映了能源转型的适应和支援问题。根据三联生活周刊报道，马海指出，2009年以前，银川的烧烤店用的都是煤炭，“我们宁夏的渣滓煤，温度很高，没有火焰和烟，很适合烧烤”。大概在2009年，银川开始“创建国家级文明城市”，不让用煤炭，液化气罐开始流行起来。

刘晓东指出，2004年前后，液化石油气在国内达到了发展高峰，住建部还有专门的燃气办负责石油气、天然气和煤气的管理，“是很正规的”。但2010年以后，城市天然气的发展超过了液化石油气。其后国家的发展重点一直在天然气，液化石油气的市场占比一直在下滑。有27年消防经验的许传升说，这几年，一些三无企业也参与到液化石油气的生产和销售中，“有些企业回收老化的钢瓶或者阀门后，重新卖给用户。以前液化石油气的灌装要经过去杂质等很多程序，慢慢地，这些环节做得也会差一些，所以说液化石油气的事故在增加。”

官方的排查行动、工会的角色、能源转型的支援

今年8月初，国务院安全生产委员会印发《全国城镇燃气安全专项整治工作方案》（下称《方案》）的通知给各地区政府，提出要“聚焦企业经营、生产充装、输送配送、用户使用、燃气具生产流通使用、监管执法等各环节”，“紧盯餐饮企业等人员密集场所燃气安全风险隐患”。方法包括排查燃气企业的安全管理制度和措施（安全生产管理人员数量及培训、产品是否符合安全标准），惩罚违法企业。餐饮企业若未按标准设置疏散通道、安全出口，或在门窗上设置了影响逃生和灭火救援的障碍物等，会被责令改正、处罚甚至追究刑事责任。地方政府、商务部需要“督促使用瓶装液化石油气的餐饮企业加强安全管理，落实安全防范措施”。《方案》也提出各部门要加强检查监管执法“宽松虚软”、排查整治措施不实不细不落基层等问题。

在中国劳工通讯搜索应急局网站的系统里，搜索“燃气 整治行动”（时间设置为今年3月至8月），共搜到165条结果，不过有126条结果都是在6月21日宁夏银川烧烤店爆炸的特大事故之后。比如根据常德市应急局信息，6月22日至6月30日，常德市消防救援支队各级联合市应急管理局、市公安局、市市场监管局、燃气公司等多方力量开展燃气安全专项整治行动。“截至6月30日，全市13个联合检查组已排查餐饮场所2694家，发现整改隐患1729处，下发宣传资料2万余份，开展燃气使用专项培训2300余场次，约1.2万名餐饮经营业主和员工接受培训教育。公安、消防、燃气办、市场监管等部门共办理行政处罚案件97起，处理违法企业（个人）87个。” 盐城市也是在6月21日之后开展排查行动，发现过千条安全隐患，其中部分完成整改。

虽说各地应急局都有积极的排查行动，但如果每次都要在大型事故之后才开始隐患排查，则难以避免重大损失。当然，监管部门难以时刻紧盯企业，因此需要生产一线的职工，以及与职工关系密切、能及时协助职工反映意见的工会参与监督。《方案》也提出，要“加强全社会共同监督......鼓励群众和企业员工举报身边的燃气安全风险，查实重奖”。

——这种变相把生产安全责任转嫁给全社会的说法，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人民群众是否还要在吃饭之前进入餐厅的后厨检查餐厅的燃气系统是否存在隐患？。

在很多事故调查报告当中，往往会把事故归因放在一线工人身上。其实前线工人从来都明白安全问题与自己生命息息相关，因为任何事故的发生，第一线的工人才是要付出最大代价的人，轻则受伤、重则死亡，谁不想保证自己在生产中的人身安全呢。但是为何很多生产安全事件，煤炭也好、密闭空间作业也好，都在不断陷入“事故发生--调查、处罚--整改完毕再开工--事故再发生、再处罚”的恶性循环呢？

很明显工会的缺位仍然是重要原因，全国总工会曾经发出长文《全国总工会党组召开会议学习贯彻习近平总书记对宁夏银川市兴庆区富洋烧烤店燃气爆炸事故作出的重要指示精神》指示，工作重点仍然是在善后：“事故属地工会要积极配合地方党政做好遇难员工家属和受伤人员的安抚慰问、心理疏导，做细做实工伤鉴定和抚恤赔偿等工作”。虽然强调“抓实抓细工会系统重大事故隐患专项排查整治2023行动”，但是往往事故发生后的调查报告，既见不到工会是怎样在一线落实监督责任，更看不到工会因玩忽职守被依法问责的内容。

要知道，工会作为第一线的监察者，有权力去监察企业在在安全生产上的培训、监管情况，工会也应向工人宣传燃气安全资讯，让工人发现安全隐患并及时向工会通报，以便工会向相关企业及政府部门提出要求改善。若相关部门继续不采取措施做出改善，工会能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安全生产法》第二十四条规定，“组织职工撤离危险现场”。工会的作用也包括保护工人在举报后不受公司打击报复，如此方能长久在生产第一线有效监督安全。

我们看到，银川市总工会今年6月至8月在安全生产方面的工作仅为举办安全生产知识竞赛。宁夏石嘴山市工会比较积极，在6月开展安全隐患排查整治行动，科普安全使用燃气、安全提示、应急等知识，事故应急救援等演练75场次，参与职工1600余人次，也发现燃气隐患200多项。如果各级工会能建立与职工沟通安全隐患的机制，代职工向有关企业和部门反映，定能减少事故与人命伤亡。

另外，餐饮企业（特别是小型企业）要转向使用更安全、对环境更友善的能源，很可能需要财政和技术支援。《方案》便指出要“规范城镇燃气工程安装收费行为。支持餐饮企业使用管道天然气。有条件的地方可推进使用液化石油气的餐饮企业“气改电”。” 今年7月-8月，全球气温比工业革命前高出1.5度，已达到科学家们长期警告的全球暖化临界点。极端气候将更为频繁。今年8月，台风“杜苏芮”引致的洪水影响中国以百万计的人，威胁各行业工人的安全。能源转型、应对气候变化的各种措施已刻不容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