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国有企业的调研

【编者按】我之前发过一份寒假返乡阶层调研的招募公告，很多朋友投稿，我也整理出来并发布了。前几天再次收到一些朋友的投稿，稿件质量非常高，因此我将以“【寒假返乡阶层调研】【续】”的标题将这些文章陆续发布，敬请请朋友们关注。

工厂约100人，其中领导班子3人，中层约10余人（均为部门经理）。中层下是主管，负责某一方面具体工作，不一定有下一级员工可指挥。主管下面就是基层员工。

生产部门。其一为发电部，实行四班三倒，主体为生产操作工，操作机器发电发热。其二为生产技术部，实行长白班，负责技术改造或大修，任务是提高设备效率或稳定性，直接管理检修业务承包商。其三为检修单位，员工均为劳务派遣工，负责直接修机器。

职能部门。其一为综合部，管理人事、档案、信息化、党建、公关。其二为发展部，负责开发新的热用户，开发新的发电项目。其三为安健环部，负责安全监督。剩下两个部门分别是财务部和总经办。

工厂员工合计约100人，其中90%为男员工。年龄方面，30岁以上员工合计约65%。劳务派遣占用工总数的30%（检修单位），无小时工。

绝大部分职工均为城镇工人家庭出身，很多人上一辈就是国企员工。本单位流动性不大，流出流入也绝大部分在集团公司内部发生。集团内的电厂大家都一样，新疆/内蒙挣得多但没教育/医疗资源。生产操作工去哪都是生产操作工，且劳动技能高度依赖发电行业。

按工种分。（1）操作工。合计26人，24位男员工，2位女员工（化验，长白班双休），80%在30岁以下，没有年龄限制，应届本科生或系统内调动录用，无职业病。（2）检修工。30多人，全部为男员工，均为劳务派遣；年龄大多35岁以上；流动性不大，一直在同一家检修公司干活，只是根据项目所在地到各地长期出差。无职业病。（3）其他部门。基本为本科学历，基本无流动，多数人在30-35岁。

劳动条件最好的是职能部门和生产技术部门。他们实行长白班（08:00-17:30，午休2h），周末双休。除了特定任务一般不加班。工作环境相对较好，有办公室，有空调，多为文牍工作或外出去政府/银行部门办事。生产技术部员工根据需要，会出现场去就地确认设备缺陷。

1、调整设备参数，启停设备，保持全厂设备稳定运行。2、发现并隔离故障设备，配合（停送电、开关阀门、挂牌摘牌）检修工检修。3、班组建设之类的形式主义任务：画系统图、编操作规程、编制度、做考勤、做培训、学习事故案例和上级文件，等等。此外，操作工还要参加定期考试，考现场流程、操作方法。

值长。值长在日常工作中持续关注部门指令、调度指令（不多）、现场各个检修工作状态、机组整体状态。值长联系部门、电网、热用户，对值内成员下达参数调整目标，组织类似党八股撰写的形式主义任务完成，在整个机组运行时最终裁定某个局部检修任务能否许可，在班组成员对隔离该局部设备的措施有疑问时，值长拍板这活能干或不能干。值内指令只听值长的，接受了越级指令也得请示值长，值长是最了解整个发电机组流程的老师傅，是事故处理时全班的主心骨，在事实上掌控了整个值的工作安排，具有安排我们劳动的权利。值长能升职部门副经理。

主值班员。这是最了解当前机组运行状态的人。主值班员上班相对轻松，上班后在控制电脑前一坐一整天，监视并调整参数，吃饭喝水如厕不受限，但需要值长/副值班员替他，盘前不能离人，记录本班的主要操作。主值班员能升职部门主管。

副值班员。他属于主值和巡操员的混合体，一个人和主值一样监视调整机组参数（长坐），另一个人办理检修工作票（可慢点办），电脑前审查检修工作的隔离措施的正确性，并出现场就地执行或恢复检修隔离措施。

巡操员。这是最累的岗位，每班三次走遍全厂（一个班一到两万步），检查设备就地运行状态，发现并回收部门主管放在现场的巡检抽查牌，未发现扣当班值的绩效分数（实际金额不多），接受集控室指令操作就地设备，对照工作票隔离设备或恢复隔离措施。

二线运行工作由发电部的2个主管负责，负责部门全部文牍工作（如事故预案，管理制度升版，上级数据填报等），并抽查巡检质量、运行记录质量、检修工作票质量。他们和普通办公室工作差别不大，但人员少任务重，总在加班。

操作工作各岗位都单调乏味且令人生厌。操作工所需知识体系陈旧，且在可见的未来就要被自动化手段淘汰。即便是现在，10年前的论文就已经解决了的需要人工干预的运行操作，还在靠人来调整，调不稳会小幅度影响绩效工资。

工作环境方面。集控室、办公室的环境和写字楼差不多，有空调，但监盘的人要长时间集中精力。出现场的人环境就恶劣多了，夏季炎热、有灰尘（要用口罩），现场有高温高压管道（有保温，外表不烫但怕泄漏），面临上百分贝的噪音（要用耳塞）和带电设备（全员穿劳保鞋，防砸防扎且绝缘），还会遇到高处栅格板作业平台等危险。

工人一天的生活。一线倒班的01:00-08:00后夜班、08:00-17:00白班、17:00-01:00前夜班三班倒，班中无固定休息时间。有4个值每天填这三个班，每个值8天一个倒班周期，其中6天有班。后夜班原则上不能睡觉，但班里人一般轮换着小憩。下班时间因为昼夜颠倒，故需要更长时间睡眠，睡醒了刷抖音、看综艺、打游戏，都没什么时间就又上班了。操作工下班后一般不会安排其他工作，保证充分休息。晚上组团出去撸个串就是很好的娱乐了。

工伤和职业病。工伤概率很低，先保人身后保设备是原则，周边没有严重工伤（手划个口或脚烫个泡就不算了），没有职业病。每年全员全项体检，女职工体检还有增项，报告给到个人。

检修工与操作中有配合，检修工作负责人带领工作班成员就地维修设备，修好了找运行试运验收，恢复措施终结工作票。负责人和成员都是同一批人。原则上负责人只监护不干活，但经常大家一起伸手尽快完工。部分检修工作需要掏泥掏灰，此类工作一般时间长且进度要求紧，属于重体力劳动。

检修上长白班，08:00-17:30，午休2h，但要24h随时响应紧急工作，处理不完下不了班。每周单休，每晚排3人值夜班，夜班没活可睡觉。

运行工总体是羡慕检修工的，职业发展有知识体系的更新。但检修工羡慕运行工下班没人找、羡慕运行工作干净，不像他们随时待命。

员工包吃包住，自有食堂，每月600元饭卡。提供标准间宿舍，2人/间。宿舍一般没人住，都出去租小区民宅，乘通勤车上下班，运行倒班也有通勤车可乘坐。

工人主要是计时工资，绩效部分差别不大。老电厂都是五班三倒的，10天上6天，休息时间非常充分，新厂招人的时候许诺五班三倒，但5年都没招满人。资方事实上延长了劳动时间。近五年工资显著上升。但是多数老员工都已进入稳态，未来没什么上升空间。

除正常休息外，运行工没有假期（年休假和探亲假），需要保持机组长周期运行。全公司工资总额一定，由上级单位拨付，叫不叫加班费都这些钱。没有调休，缺人，一直上班。

工作时间基本规范，但是操作工需要提前20分钟接班巡检（这没有加班费），下班基本准时。班次与休假如前所述。检修工单休，其他员工双休。食堂员工（外包单位）驻厂无休，不买菜做饭洗碗就可休息。

名义上有加班费，但是实际上很难说。某厂四班三倒属于五班三倒的加班状态，每月按多上的工时发加班费，算上年终副值班员年收入13万；旁边兄弟厂四班三倒属于正常工时，没加班费，算上年终副值班员年收入也是13万。节假日的加班费对比年收入太少，且排班已固定轮到哪个值就是哪个值，所以节假日上班也没有加班费。

很多工人在外租房，一般租房三室两厅2000元/月，三个人平摊每人就700元不到。公司宿舍配备洗衣机、24小时热水，住得都还满意。

日常开销并不多，以笔者为例，一年也就花4w（工作第二年年收入的全部，消费习惯没变过）。余钱储蓄，或给父母换换手机电脑。伙食吃食堂休班叫外卖，外卖一次20-30元。

娱乐方面。以笔者为例，喜欢看B站、抖音、小说阅读、知乎。下班食堂开饭，刷抖音到饭后1h，洗澡后上B站学会Python人工智能，最多2h后躺床上听小说（最高速tts屏幕朗读），倒计时30min大概也睡着了。如果当天疲惫就把B站换知乎。

管理相对严，但我们都躺平了，竞岗考试都不报名，无所求，基本工资10w+足以苟活，跟我一届(1993年生2016届毕业)的都没人结婚。

工人很少消极怠工，因为消极怠工代表着给接班的值挖坑，这是破坏工作氛围，没人这么干。投诉也很少，更没有停工，矛盾尚未激化到这种程度。

比较集中的抱怨，是劳动时间有些长。操作工的劳动时间太长，因此找过领导，但也没用。系统内招聘的招聘公告常年挂着没人应聘，社会招聘几乎没有，任何岗位都没有，这是国企传统。校园招聘每年最多6人，多了不批。这导致操作工人员少任务重，大家对此颇有怨言。

公司缺员导致的额外工作主要由操作工承担。新入职员工全员补充操作工，但公司运行人员将达到五班三倒时，职能部门就会从操作工抽调人员，继续导致其超负荷工作。

目前，多数人对工人斗争持反对的观点，包括运行工（操作工）和检修工都反对工人斗争，因为工人待遇尚可，同时房贷不能不还，真有任务压下来时大家还是骂骂咧咧把活干了。进一步说，工人斗争性较差，一方面是待遇不错，矛盾相对不尖锐，另一方面是意识保守，认为斗争也没用，你不干有的是人干。而且在单独某厂停工，对生产起到的影响不大，因为系统内的老厂子不缺人，我们厂最缺人的时候就有兄弟单位的来顶过班。

然而，操作工工作时间越来越长，这个矛盾正在持续发酵。要降低操作工时间，就要雇佣更多工人，这势必降低公司盈利。而目前，公司盈利下降是全国性的、长周期的，二十年前盈利能力好的时候，全国电厂都能实现五班三倒，且当时收入就已经和现在差不多了。20年前是2002年，此前电厂和电网一起被称为供电局，又名电老虎，2002年电厂和电网分离运营，电厂分润不到电老虎的好处了，电厂年景一年不如一年：电价是发改委制定的标杆电价，几乎不变；燃料价格是市场化的，逐年上涨。怎么办，如果没有新的利润增长点，就只能压缩人工成本。

另外，厂里面有工会，所有人都知道有工会，工会主席是公司经营副总。但工行不管工人权益，只管过节或生日发点福利，年末组织一场趣味运动会发奖品。

青年操作工全员是工人贵族（编者按：编者不完全同意这样的归类），各岗位里的最低收入都高于城市平均值和中位数。虽然操作工劳动地位较低，但他们比电子厂好多了。意识形态上，他们对办公室脑力工作万分羡慕，对自己类似电子厂打螺丝的重复劳动充满鄙夷，认为自己被养废了，想方设法提高机器效能解放人工，希望建立自己的技术壁垒。他们工作年限短，积蓄达不到投资门槛，只能用劳动参与分配，追求提高自己的劳动力价格。

公司其他员工（包含领导班子）全员是小资产阶级（编者按：编者不完全同意这样的归类）。他们或因为工作年限长，或因为对负责的工作已非常熟悉，因此在生产中处于脱产或半脱产状态，并能不同程度安排他人劳动。这些人的工资相对较高，同时多数又有自有住房和投资性房产，关注基金、股等资本市场，追求尽可能多地按要素分配。

但是，被货币超发拉长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是常态化的，公司盈利能力不足也就是常态化的，工人的状况持续下滑也必将是常态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