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济萧条中挣扎的农民工（下，文字版）

EP-072 在经济萧条中挣扎的农民工（下，文字版）

时间轴：

01:12 Hunter Ge

36:50 卡车司机庞先生

文字版全文：

袁莉:

[00:00:02]

大家好，欢迎来到不明白播客。我是主持人袁莉。这一期我们继续关注在经济萧条中挣扎的农民工。中国最高领导人习近平在2020年的讲话中承认，“经济一有波动，首当其冲受影响的是农民工。”

他说在2008年金融危机期间，有2000多万找不到工作的农民工返乡。在2020年，有近3000万农民工因为疫情被迫留乡，也没办法工作。习近平在讲话中说，2008年和2020年农民工的大规模返乡没有带来任何社会问题，是因为他们“在老家还有块地、有栋房，回去有地种、有饭吃、有事干”。

但是对那些在城市长期工作生活的农民工而言，回到农村的前景往往是黯淡甚至可怕的。他们享受不到和城镇人口相同的医保、失业和退休福利。

感谢所有给我来信的农民工和他们的家人们。我希望继续关注农民工问题，尤其是工人权益问题。欢迎大家来信。

第一位受访者是Hunter Ge，葛先生。

Hunter Ge

葛先生你好。你能不能先介绍一下你自己？

Hunter Ge:

[00:01:16]

你好，我叫Hunter Ge，目前在江苏苏州这边一家工厂工作。大概就这些吧。

袁莉:

[00:01:25]

你多大啊？就比如说你是哪里人？愿意说吗？

Hunter Ge:

[00:01:29]

我是河南人，我今年34岁。

袁莉:

[00:01:32]

你是在富士康工作过，是吗？

Hunter Ge:

[00:01:35]

对，我在富士康工作了六年多的时间吧。

袁莉:

[00:01:40]

你家里是农村出来的，是吗？

Hunter Ge:

[00:01:43]

对。

你能稍微说一下，就比如说你上学上了几年级，然后什么时候开始打工，都打过什么样子的工，都在哪些地方、哪些城市生活过，你有没有也要回家去做些农活的？就稍微给大家介绍一下，让大家了解一下你大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袁莉:

[00:01:44]

Hunter Ge:

[00:02:01]

好吧。我是在河南老家念书嘛，当时就是念到中学，中学都没有念完，然后就辍学了。辍学之后，有去过河南焦作、郑州，包括上海、天津做一些零工。刚开始。

袁莉:

[00:02:25]

什么样性质的零工呢？

Hunter Ge:

[00:02:27]

就像农民工啊。

袁莉:

[00:02:28]

建筑工地上，是吗？

Hunter Ge:

[00:02:30]

对，装修。然后的话就是业务员，就是销售嘛。

袁莉:

[00:02:37]

你从十几岁开始，就出去打工来着？

Hunter Ge:

[00:02:40]

17岁吧，我记得大概是。

袁莉:

[00:02:43]

那你都打了11年工了，是吧？不止了，17岁，你打了17年工，今年34岁，对不对？

Hunter Ge:

[00:02:49]

是是，反正很长了，我也不知道具体多少年了。然后大约是从2011年还是2012年的时候吧，就一直在郑州富士康上班。中间也有离职过，后来的话回家务农了一段时间，然后就又去了嘛。加起来在富士康就有六七年的时间吧，大约。

然后今年是，不是因为去年这个富士康这个事件对我的冲击比较大嘛，然后的话，因为一些不可抗的因素，我也不能在郑州上班了，就随便找了一个工厂。刚好它这边也是做苹果代工吧。刚来三个月啊，还不到，两个多月了。

袁莉:

[00:03:40]

今年1月份那会儿，我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说，什么叫不可抗力因素，你不能在郑州富士康上班了。

就是去年因为富士康抗议嘛，外加我是在推特上面，当时还是蛮活跃的。后来政府监管部门嘛，就找到我，富士康那边的人也跟我谈了一下。后来我说算了，反正虽然说在那边做得相对来说比较轻松一点，但是我感觉还是就很难实现自我的价值嘛。然后我就从这边算是从头做起嘛。

Hunter Ge:

[00:03:47]

袁莉:

[00:04:18]

富士康为什么也要找你呢？

Hunter Ge:

[00:04:21]

因为当时就也发表了算是富士康的一些负面消息吧，然后他们可能觉着这个人有问题，就不愿意雇用了。

那我想问一下，就比如说你从17岁的时候开始打工，那会儿做……我相信就是做装修各方面，就是做一些小工，你那会儿大概挣多少钱？然后后来到富士康以后，就是说你到最后大概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袁莉:

[00:04:33]

Hunter Ge:

[00:04:49]

我记得我第一次出来工作是去天津做的小工。因为当时年龄可能有限吧，打工呢打不了。然后我们老家，因为农村嘛，一般都是务农，务农农闲的时候大人们都会去天津去做一些工地上面（的活

），什么搬钢筋啊，什么水泥工啊，包括一些水电工呀。当时我就是做着水电工，我记得是20一天，好像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袁莉:

[00:05:23]

是20块钱一天，17年前。

Hunter Ge:

[00:05:25]

对，然后后来去做销售也是没学成，我的口才也不行，就算是半途而废嘛，那挣钱也不多。后来来富士康的话，第一年的话月薪是1350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袁莉:

[00:05:45]

2011年、2012年的时候是吧？

Hunter Ge:

[00:05:47]

对对对。

袁莉:

[00:05:48]

那你们工作要多长时间？1350一个月。

Hunter Ge:

[00:05:52]

也是工作10个小时吧。

袁莉:

[00:05:55]

10个小时。一周工作几天？

一周工作六天，周日休息嘛。但是的话，实际上算上加班费，加起来就能拿2000多吧，2000多、3000这个样子。然后后来这富士康工资一直在涨吧，当时这个中国的经济状况还是蛮好的。我当时不能说年纪小吧，因为当时还不太懂事，就是也不怎么好好上班，有加班啦也不想加，就算是躺平青年，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躺平青年。就是感觉算是，也不能说月光族吧，就大致跟那差不多吧，就是挣一点钱就没事儿去谈谈恋爱，跟小女友出去逛一逛啊，就这个样子，浑浑噩噩，大概的。

Hunter Ge:

[00:05:57]

袁莉:

[00:06:46]

从2011年、12年开始，你中间为什么不干了，又回家去务农去了呢？

当时是因为家里面也嫌弃在富士康挣不到钱，第一个底薪比较低嘛，第二个我也是半躺平式的。然后的话，家里父母觉得想让我回家照顾。因为我家庭条件还算……不能说富裕吧，就算中等吧。我家有这个储粮所，我不知道您知道吗？就是小麦收割之后就拉到我们家里来卖。然后我们就是收购一些粮食，算是倒卖粮食嘛。然后家里想让我去帮忙，但是我父亲对我要求比较严苛，我很不喜欢跟他在一块，后来就又出来打工了，因为野惯了。

Hunter Ge:

[00:06:50]

袁莉:

[00:07:35]

那你到去年或者是疫情前和疫情中间，你大概那时候一个月能拿多少钱？

是这个样子的。因为郑州富士康它是做的苹果（公司产品），做苹果的话，工资它是分这个淡季跟旺季。如果淡季的话，每个月就拿底薪，加班的话也就加30个（小时）左右吧。但是中国的法律规定是，平时（加班费是标准工资）1.5倍，周六日就是双倍，法定节假日是三倍嘛。如果综合下来的话，也就3000左右吧。疫情前，旺季的话可以多拿一点，拿到5000多，甚至拿到6000多，但是这6000多几乎全都是没有休息的。

Hunter Ge:

[00:07:42]

袁莉:

[00:08:25]

就一个月都不休息，然后每天要工作多长时间？

10个小时。有的时候是10个半，或者11个，最多11个嘛。然后就是三十休一，就是工作三十天休息一天，这一天转班，就是白班跟夜班，就来回倒，然后休息。疫情期间的话挣的工资会多一点。因为当时富士康的名声不是很好，外加这个疫情在中国内地渲染的比较厉害，没有人愿意过来上班，就害怕被感染嘛。后来就国外已经放开之后，这边还是管控得比较严。但是这边人不知道，所以说工价比较高，那时候一个月都一万左右、两万，就这样子的，疫情期间。

Hunter Ge:

[00:08:29]

袁莉:

[00:09:15]

疫情期间反而工资高这么多？

Hunter Ge:

[00:09:18]

对对，可能就是平时这个国内新闻看多了的人，Ta的心理压力是非常大的，就感觉随时随地就没命了，就是拿命在挣钱。

袁莉:

[00:09:29]

你觉得其实无所谓，是吧？

Hunter Ge:

[00:09:30]

就我是经常看外面的新闻，我就知道这个Covid-19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但是对于当时那些人，他们确实不大清楚。

袁莉:

[00:09:42]

那我想问一下，就是说你们住宿生活的环境是一个什么样子呢？在富士康多少人一个宿舍？

Hunter Ge:

[00:09:49]

这要从头开始讲了。你要问这个问题，我突然想到一个非常悲伤的故事。因为我当时刚进富士康的时候，这边还在建嘛。宿舍区没有完全盖完，可能就框架架好了，里面就放几张床，算是土坯房吧。然后什么水电措施都不是很好，一个宿舍得住10个人。

当时我负责的是就算安全这一块嘛，我是在外围负责，包括宿舍区也负责。就有一天我下班，我记得是周五，我下班我要回家，回家的时候我就走到我宿舍楼下，有一个男孩在那闹，他说他的宿舍太脏了。就是因为水电不是很齐嘛，特别是那个下水道，老是堵。他说他的宿舍下水道一直堵。好多同学可能就是上厕所的话，冲得又不及时，维修也不及时。然后他又没有洗澡的地方，他一直在闹这个问题。我当时觉得虽然这个问题蛮棘手的，但是并不是很大嘛，因为只是一个简单的小问题，可以解决的。然后我就回家了。我周一过来的时候，这个男生他就跳楼了。

就有很多事情，我完全不能理解富士康的做法。因为怎么讲呢，就说这个男孩子，可能他……不能说他精神有问题，可能就是说内向一点。他就感觉他的这个生活起居得不到照顾，然后的话又不能洗澡。他的初衷就是应该想要富士康解决这个住宿的问题嘛，但是富士康……

袁莉:

[00:11:36]

对啊，卫生也很重要啊，你的生活环境也很重要，你们十个人是五张上下铺吗？

Hunter Ge:

[00:11:43]

对。

袁莉:

[00:11:43]

然后卫生间都是公用的吗，还是怎么的？

对，卫生间是公用的。当时如果让我处理这个问题的话，我觉得就不会导致他跳楼嘛。最后的处理结果，就是富士康有人力资源部门吧，人力资源部门的人过来，就直接界定这个人精神有问题，直接把他劝退了。把他劝退之后，他可能就是想不开，想不开就爬到富士康的楼上就跳下来了。

Hunter Ge:

[00:11:47]

袁莉:

[00:12:11]

就因为他抗议这个卫生条件就被劝退了。那到了疫情前和疫情期间，就到了后期，你们这个住宿环境有一些改善吗？

后来还好吧，现在的话都是八人间。因为房子建好之后的话，相对来说干净了许多嘛。现在就是有检查的人比较勤了，就是检查得比较多一点，就不会像原来。原来的宿舍都没人管，出去几个人也不知道，这个人有没有离职也不知道。

Hunter Ge:

[00:12:21]

袁莉:

[00:12:41]

我想问一下，你是今年一月份、二月份被“不可抗力”从郑州富士康离职，然后你后来到江苏这边来打工，你找工作容易吗？

现在，怎么说呢，现在找工作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容易的。在国外的朋友就感觉现在中国找工作特别困难嘛，其实并不是。特别像现在的工厂，它天天在招工。如果你的要求不高的话，就很容易能找到一份工作，但是的话就不是很理想，或者说挣钱不多，或者说待遇不是很好。

Hunter Ge:

[00:12:54]

袁莉:

[00:13:25]

你现在这个工作，我想问下，你和以前比呢？就是你现在大概一个月工资多少？你需要工作的时间有多长？

是这样子的，因为我在富士康那边也算是一个管理（人员）吧。然后的话也有职位，虽然不高嘛，但是对于我这种初中学历还算OK吧。但是我来到这边算是从普工做起嘛，然后这边有个人算是我的主管嘛，因为我们聊过几次，Ta还是蛮欣赏我的，我过来的话就让我做了两天的流水线，就让我出来帮Ta算是带人吧，算是一个基层管理人员吧。但是做起来比在岗位上做可能还要累一点，就是说操的心比较多一点。就是每天的话，工作是早上7点上班，到晚上6点半下班，中间有一个半小时的吃饭时间，然后从上月25号开始，到今天都没有休息过。

Hunter Ge:

[00:13:33]

袁莉:

[00:14:31]

真的啊，两周了，差不多。

Hunter Ge:

[00:14:33]

是整整两周。

袁莉:

[00:14:35]

而且是国庆，过节期间都没有休息。

Hunter Ge:

[00:14:38]

对，整整两周了，下周应该也不休息，有可能这一个月就不休息了。

袁莉:

[00:14:44]

那你7月份来了以后，你差不多收入是多少来着呢？

Hunter Ge:

[00:14:49]

我上个月的话，因为我刚来，只发了一次工资。上个月发了是3900多，不到4000。我上了20天，没有上满，那一个月没有上满，这个月可能……因为这个月从25号……

袁莉:

[00:15:05]

9月份你工资应该多一些，对不对？

Hunter Ge:

[00:15:07]

对，下个月发工资应该多一点。因为没有休息嘛，没有休息又过节，加起来的话，应该……（袁莉：发三倍。）应该能拿到7000左右吧，7000到8000吧。

袁莉:

[00:15:21]

但是你相比就是在富士康的时候，这个收入还是比以前下降了是吗？

Hunter Ge:

[00:15:27]

差不多吧。富士康的话，因为它加班没有那么多，富士康的底薪也没有这边高。

袁莉:

[00:15:35]

其实这个公司还好一些，是吗？

比富士康稍微好一点点吧，但是的话我感觉就比较人性化一点吧。至少在我们那栋楼的，就是我接触的这些人嘛，大家温和一点。因为在富士康，我虽然没有在生产线上工作啊，但是的话那边的人都比较凶，都比较粗鲁，都比较野蛮。这边还算比较温和。因为就像我这种性格的人，如果在富士康的话，肯定带不了人。又不会骂人，又不会大声地吼别人。

Hunter Ge:

[00:15:37]

袁莉:

[00:16:13]

那你现在的那个住宿环境是一个什么样子呢？

现在就是环境是八人间，卫生条件还好，应该是每两天有专门的保洁的大叔、阿姨过来拖地，打扫卫生，收垃圾篓，等等之类的。而且的话宿舍它也会检查，不准抽烟、不准酗酒这样那样，还是蛮负责的吧。

Hunter Ge:

[00:16:16]

袁莉:

[00:16:39]

打工都是这种包吃包住是吧，吃饭也是公司都解决嘛？

Hunter Ge:

[00:16:44]

吃饭是在公司，但是的话要自费。

因为我想写这个农村人口的就业问题，我不知道你现在对于你现在的工作的状况，职业的状况，满意吗？你现在34岁了，我不知道你结没结婚有没有小孩，你再接下来是对自己的生活或者是工作有一个什么样子的规划吗？

袁莉:

[00:16:48]

我这样讲，就是像我们农村人一般是……就我们那边是很少在工厂打工的，一般都去工地、建筑工地。然后现在的话，建筑工地也不是很景气，也有好多年轻人都去工厂，或者说做一些其他的事情。反正农村人几乎是打零工为主吧。就我目前为止，对我的状况是特别不满意。因为的话前一段时间我又被约谈了之后，在里面呆了24小时吧，然后……

Hunter Ge:

[00:17:07]

袁莉:

[00:17:44]

还把你扣了下来。

我在昆山就被找到了，在昆山我来了一个月就被约谈了两次了。我还是说一下刚才那个问题，就是说我目前的工作状况我是极度不满意的。第一个不满意的话就是说，不管是待遇方面，包括这个企业的管理模式，我都不是很喜欢。以后咱们再讲这个具体的一些问题。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感觉在国内生活得特别压抑，有什么都不能讲，不能说。我当时有几天特别愤懑，心里特别愤懑，又不能说出来，我又不知道该给谁讲。他还当时把我的手机还收走了。我当时心中特别愤懑，我就想啊，在中国、在国内待不下去了。因为他没找我之前我都有一个打算，我的规划是未来五年在国内安安分分，算是努力的挣钱，然后的话可能就会考虑到“走线”去美国（袁莉：真的？）我当时发了一个推文，我说——我忘记了原话是什么样子了——我的大意就是说，我要用五年的时间努力挣钱，然后的话自己走线，或者以其他方式逃离这个地方。

Hunter Ge:

[00:17:46]

袁莉:

[00:19:14]

这是你的人生规划啊？

这是我的人生规划。我不是说说而已。我在富士康的话，因为是在那个办公室上班嘛，就很轻松。即便可以轻松的话，当时我都很压抑。有些时候不想上班了，我就直接请假了。但是我来到这边，我来的第一天就感冒了。我感冒了一个半月，我都硬撑下来了。我每天坚持，我的动力就是说我要向上帝祈祷，让我早日逃离中国。

Hunter Ge:

[00:19:16]

袁莉:

[00:19:47]

我能问一下，你打工这么多年，17年，你有多少存款？

Hunter Ge:

[00:19:53]

这我几乎没有吧。因为的话，我有小孩，我有孩子。

袁莉:

[00:19:58]

你结了婚，有小孩？

Hunter Ge:

[00:19:59]

对，有小孩。然后的话，前几年还离婚了。所以说的话，不能说一贫如洗，也差不了多少。

袁莉:

[00:20:09]

你的孩子是父母在带，是吗？

Hunter Ge:

[00:20:11]

对。严格意义说还在啃老。

袁莉:

[00:20:14]

就是你爸妈在帮你带孩子。那你一般你多长时间能见一次？是男孩、女孩？

Hunter Ge:

[00:20:19]

男孩。

袁莉:

[00:20:20]

你多长时间能见一次你儿子呢？

Hunter Ge:

[00:20:23]

在富士康的话，我就是随时都可以回家。在这边的话，我从来之后就没有回去。因为这次过节我刚才也讲了，都没有休息嘛。所以说的话，只能说过年回去了。

袁莉:

[00:20:37]

你在富士康怎么可以随时回家，你家就是在郑州附近的，是吧？

Hunter Ge:

[00:20:41]

因为周六、周天都可以回去了呀，实在不行的话，就请假就可以回去了。

袁莉:

[00:20:46]

你现在有目标了是吧？有了人生的目标，所以你要存钱。

Hunter Ge:

[00:20:50]

对，有人生的目标，有人生的规划就可以存钱了。原来的话咋说呢，又不能说存不住钱吧，就是存不住更多的钱。就是感觉有一点钱就想花掉。

袁莉:

[00:21:03]

说实话，也没有说多少钱，对不对？

Hunter Ge:

[00:21:07]

对对，也没有多少钱。你要是存点钱回家的话，过年就大手大脚的，给这个买点东西，给那个买点东西。

袁莉:

[00:21:17]

你还要养儿子。

Hunter Ge:

[00:21:19]

对对，给小孩钱，我喜欢给小孩钱。我爸妈就老说我，不知道这个钱中用，等等之类的。

袁莉:

[00:21:29]

那你父母他们也没有田要种吗，他们还需要种田吗，你还需要帮忙吗？

Hunter Ge:

[00:21:33]

他们还是要种田，他们也闲不住。就家里的田也不多，大概我们家十亩田吧，都是种的小麦，就是小麦以及玉米。

袁莉:

[00:21:46]

这样子。你要帮忙嘛，你原来在富士康的时候需要回家帮忙吗，帮忙做农活吗？

Hunter Ge:

[00:21:51]

我只回去过两次，一般我是不会回去的。我爸都老说我，你穿得干干净净的，回家来干啥了？现在也都是机械化了嘛，就是种田的话也不太需要多少人力。所以说的话跟原来还是不一样的。

你是这种打算“润”的这个决定，是因为你觉得你这样打工下去没有前景呢，还是说你是因为政治上的这种压抑呢，还是因为什么呢？

袁莉:

[00:22:08]

Hunter Ge:

[00:22:20]

有一句话怎么说呢？第一句话，什么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袁莉:

[00:22:29]

就最根本的来说，你为什么要润？

就是说还是……因为我认识好多算是美国的一些朋友吧，还有一些媒体的记者，包括就像你们做自媒体的，还是有一些做项目的，一些劳工、人权方面的一些人士。我感觉跟他们沟通，从他们那边学习到好多东西。我感觉在国内现在这样，我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所以说的话还是润掉比较好。

Hunter Ge:

[00:22:31]

我想问一下，就说你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这个我想知道是什么上，是经济上的呢，还是政治上呢，还是什么，你个人生活上呢？

袁莉:

[00:23:05]

首先是政治上的考量吧。因为的话我是就比较关心时政的一些问题嘛。虽然现在它不让我讲了，我还是要讲一下，就是这个世界上黑夜与白天那么分明，有好多人都看不清。就好比说现在的俄乌局势一样，它就像黑夜跟白天一样的分明，但是在国内有很多人他们都不能理解。或者我给他们讲的时候，他们都感觉我是一个精神可能就是有问题的人了。你给他们讲俄罗斯是怎么去入侵乌克兰的等等，他们就会给你讲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Hunter Ge:

[00:23:15]

袁莉:

[00:24:01]

你就是觉得自己很孤独，是吧？就是周围的人没办法理解你。

这也是一方面吧，主要的还是觉得自己就没有任何的存在的价值嘛。人活着还是要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给我感触最深的就是，有一次我回家里，我给我儿子讲台海问题，就讲台湾的一些问题。然后我儿子就指责我，就非常不客气地指责我，就一直问：你是中国人吗？你是中国人吗？你是中国人吗？你怎么这样讲。

Hunter Ge:

[00:24:06]

袁莉:

[00:24:38]

你儿子多大？

今年11了。然后的话，当时就是让我想到了有一个媒体的采访。Ta去香港采访的时候，一群小粉红就指着问Ta，你是中国人吗？你是中国人吗？我原来看那个视频，感觉就离我们很远。我没想到就在我身边，我儿子就跟他们一样的。

Hunter Ge:

[00:24:39]

袁莉:

[00:25:01]

你儿子现在就变成这样了。

他连父母的话都不听，都不愿意讲。我就在心平气和地给他讲，我说你听我讲完，你再做判断，你要有自己的想法。他就直接只会一句：你是中国人吗？我就感觉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真的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Hunter Ge:

[00:25:02]

袁莉:

[00:25:22]

你父母，还有你自己，是不是也在你们县城或者什么地方有买了房子呢？

我家里有两个房子，但是的话都是在老家自建的房子。我还有一个弟弟。因为我爸当时出钱就是重点培养我弟弟吧，他是在城市买了一个比较好一点的房子。我的话就一直抵触这个买房子，所以说的话，我也没有要求他买，当然我父亲也没有说要给我买房子。

Hunter Ge:

[00:25:27]

你父母，就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医保啊，社保啊，您有没有想过就是他们退休有没有退休金啊这些东西，你有没有想过？还有你自己万一润不出去，如果以后老了怎么办？你都想过这些问题吗？

袁莉:

[00:25:55]

我父母的话，因为家里还是比较有钱的，我也没有想过说老了就老无所依吧。我父亲经常给我说一句话，不求我给他养老，自己老了去养老院等等之类的话。但是的话，因为我家里我外公、外婆都还在世，所以说对于医保这块还是比较了解的。因为去年的话，我外婆刚好因为这个Covid-19去住院了，感染病毒，她年纪比较大了嘛，所以说的话就比较严重，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关于这个医保，确实是会报一部分的。但是的话它不像欧美等那些国家，就说全额报销，它有很多项目是报销不了的。包括什么你的住院费呀，或者说是你的什么营养……给你注射的一些营养什么的药之类的。我具体不知道多少，但是我听我舅舅说是花了不少钱。关于这个，养老的话更不行。一个月一两百块的养老金，我外公、外婆他们是有的。你说一两百块的人民币能干什么呀？买个盐。

Hunter Ge:

[00:26:09]

袁莉:

[00:27:26]

所以还是要靠儿女，是不是？

Hunter Ge:

[00:27:28]

中国人养老肯定要靠儿女的，要不然的话，就你靠政府的养老，那是不可能的。

你就是虽然家是农村的，但是呢，你从来也没有想过，就说我有一天我就不行了我也不干了，我就回家躺平了。因为我们家有田，有房子，什么什么之类的。你也从来没这么想，是吧？

袁莉:

[00:27:37]

Hunter Ge:

[00:27:51]

其实我一直有这个想法，但是的话，实现不了。因为家里有我父母，有父母在嘛。

袁莉:

[00:28:00]

父母在，你就不想他们老唠叨你，是吗？

Hunter Ge:

[00:28:03]

因为你看，如果我回去的话，我回去选择躺平的话，我父母还在田里挣钱，还去忙前忙后的工作。你觉得这合适吗？确实不合适啊。

袁莉:

[00:28:19]

他们，你父母多大了？他们不退休吗？

对于农村来说，没有退休这一说。我说一个比较心酸的，我外公今年九十岁了，去年是因为我外婆生病嘛，然后他有一次工作，是什么呀，就是去帮人，算是私人的养猪场，去清理猪的粪便。就是很脏很累的一个工作。虽然就是说，我妈妈还有我舅舅他们会赡养他，给他钱花，但是的话他还是要坚持去做。我外婆生病之后，我妈妈就一直劝他，说我外婆生病了，你就把工作就不要去做了，然后就在家里专心照顾病人。但是他不情愿。

Hunter Ge:

[00:28:23]

袁莉:

[00:29:12]

他在那个养猪场就清理猪粪是吧？那还是挺重的活。他九十岁了，他一个月能拿多少钱？

Hunter Ge:

[00:29:21]

好像800还是1000，我忘了。就是在本村嘛，算是。

袁莉:

[00:29:26]

他现在还在做吗？

Hunter Ge:

[00:29:27]

现在还在做。

袁莉:

[00:29:29]

九十岁了。

Hunter Ge:

[00:29:31]

你说中国人还能退休吗？

袁莉:

[00:29:34]

但是他如果不工作的话，他如果不做这份工作，他一个月就只有一百多，不到两百块钱的收入。

Hunter Ge:

[00:29:40]

这个对呀。你想吧，他平时如果没有工作、没有收入的话，他一个月就是一两百块。可能就是说，他有些时候也需要零用呀，或者说就像农村呀，什么别人家里办丧事、办喜事呀，他要去给人家……

袁莉:

[00:30:03]

出个份子钱。

Hunter Ge:

[00:30:04]

出个份子钱，等等。而且就像他这么大年纪，他可能是辈份也在那个地方。人家喊你去，你不能不去。他如果没有钱的话，他也不好意思张口去跟这个儿子呀包括女儿要。

袁莉:

[00:30:23]

你外公这个事情真的让人听了觉得挺心酸的。他做这份活，你知道他一周大概需要工作多长时间，然后一周要工作几天？你知道吗？

这个时间我不知道，但是的话，一般都是天天都要去的，要不然的话也不会让他做啊，年龄这么大了。所以说的话，如果你家里有事情呢，或者你就早走一会儿呀。就没有严格（规定），就不像外面上班有严格的时间。

Hunter Ge:

[00:30:34]

袁莉:

[00:30:51]

九十岁了还在工作。

Hunter Ge:

[00:30:53]

我想表达的意思是，就是中国人没没有退休，特别在农村。

袁莉:

[00:30:58]

我想问，你要是想找工厂的这种工作，也不是那么难的？

Hunter Ge:

[00:31:03]

不是很难，是相当容易。就是你愿意做的话，今天过来，明天就可以上班了，就这么简单。

袁莉:

[00:31:12]

那为什么大家年轻人都说找不到工作呢？

找不到工作，是大家不愿意去工厂，去打螺丝呀，会累呀。像我一样，从25号到今天，一天都没有休息，天天上班。我每天要走30分钟的路去上班，回来的时候回到家，早上的话就特别疲惫。我今天跟你视频，你应该能看出来，我相对来说都已经很疲惫了，因为上了一夜的班。

Hunter Ge:

[00:31:15]

袁莉:

[00:31:40]

噢，太不好意思。你是从几点上到几点？

Hunter Ge:

[00:31:43]

从昨天7点半上班，晚上7点半，上到……

袁莉:

[00:31:48]

今天的7点。

Hunter Ge:

[00:31:49]

对，上到今天早上7点。

袁莉:

[00:31:52]

你们中间有休息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Hunter Ge:

[00:31:55]

但是那是对于普通员工来说有，对于我来说，因为我是要管人，他们去休息了，我要负责给他们收尾，还要负责东西。几乎算上中午吃饭，也就20分钟时间吧，然后没有休息时间。

袁莉:

[00:32:11]

噢。就是你要走半个小时去上班，然后再走半个小时回来。

是是是，所以说让这些年轻人他们过来，他们连最基本的工作都做不好。现在的流水线是特别的快，有好多工作。我虽然在管人，就是没事在教他们做，有些好多工作，让我做一天我都做不了。干不过来，太快了。

Hunter Ge:

[00:32:15]

袁莉:

[00:32:34]

太累了，是吧？

Hunter Ge:

[00:32:35]

它那工作不是累，是快。

袁莉:

[00:32:38]

是快。你人就像变了机器一样的，是你要跟得上机器的节奏，是吗？

不。这就像刚才您喝水一样，你拿起水杯，先倒水，再拿起水杯，喝到嘴巴里。你这个动作一直一直让你做。而且的话它是达到人类的极限了，在这里头都挑战吉尼斯纪录，就一直一直重复这个动作。而且有些东西就配合那个机器，可能就是说，这个机器它在30秒就要做一个，你的手就要不停，要做30秒，你不能让机器停下来。所以说年轻人的话，Ta不是找不到工作，而是说Ta找不到像前几年经济条件比较好的时候，你去做个售楼呀，去卖个车子呀，月入上万，还再剩下来，挣好多钱。那种生意是没有了，但是的话，就像工厂这种廉价的劳动力的话还是有的。只是说没有人愿意过来做了。

Hunter Ge:

[00:32:45]

袁莉:

[00:33:47]

所以很多年轻人，他们宁愿去送外卖，他们不愿意来工厂打工，对不对？

Hunter Ge:

[00:33:52]

对，是这样的。而且的话，就像现在我所在的这个工厂，就我们这一条线，大约70多个人吧，只有四个正式工，其余的全部是小时工。

袁莉:

[00:34:07]

什么意思？正式工和小时工有什么区别？

Hunter Ge:

[00:34:10]

小时工就是没有签订正式的劳动合同，就是中介公司招过来的。

袁莉:

[00:34:15]

然后钱最后就发到了中介公司，他们从中介那去拿。

对对，而且的话这是严重的……我不知道您对劳工这块有没有了解过。因为这个是不符合，我不知道中国劳动法有没有这样规定，但是这个国际什么WTO还是什么组织是不允许的。好像小时工的比例好像不能超过20%，好像算是。（注：见中国《劳务派遣暂行规定》第二章第四条规定，“用工单位应当严格控制劳务派遣用工数量，使用的被派遣劳动者数量不得超过其用工总量的10％。”）

Hunter Ge:

[00:34:19]

袁莉:

[00:34:41]

你呢？你是算正式的，是不是？

Hunter Ge:

[00:34:44]

我是正式工呀。我是拒绝跟黑中介合作，哪怕是工资稍微低点，我辛苦一点，我也不愿意跟中介去合作。

袁莉:

[00:34:55]

那为什么这么多年轻人都要来做小时工？他们做正式工是会很难吗？还是就说不划算？

Hunter Ge:

[00:35:01]

做正式工就是钱少一点，做小时工现在是30元一小时，但是正式工的底薪是2800多吧，2880，然后折合下来（时薪）20还不到。

袁莉:

[00:35:17]

为什么公司不愿意更稳定一些呢？

Hunter Ge:

[00:35:21]

是这样，这就是现在因为这边也谈起嘛，我就感觉他们应该是随时随刻准备跑路。因为现在我们这个公司有好几个厂就卖掉了，就是把整个厂，连员工带机器什么的全部过渡给某公司了。

袁莉:

[00:35:42]

那我想问一下，你打了这么多年工，有没有一个地方给你交三险一金呢？

Hunter Ge:

[00:35:48]

富士康都有交呀，五险一金。

袁莉:

[00:35:52]

噢，富士康都交了五险一金。那你现在还在交吗？

Hunter Ge:

[00:35:55]

在交啊。

袁莉:

[00:35:56]

那你就是还有一些……

Hunter Ge:

[00:35:57]

但是我感觉这个没有用。

袁莉:

[00:35:58]

为什么没用呢？

就医保可能会有点用吧，平时看病可以直接拿点药。就像我也不准备买房子，郑州的住房公积金是提取不出来的，就没有用。就像我前一段时间失业了一个月吧，失业保障金我也取不出来钱，政府都没钱了。

Hunter Ge:

[00:35:59]

袁莉:

[00:36:18]

你有试吗，你有试着去取吗？

我有试着去取，我问了，他们都说取不出来。我朋友有取出来的，但是的话就是要看比例吧，有好多取不出来。有个别人能取出来，要找人，要给钱，就是那中介公司嘛，给他们钱，能取出来一部分。然后的话，就像这种社保，现在这种社保、养老保险，那我就不准备在中国养老，你交那个就没用了。

Hunter Ge:

[00:36:21]

袁莉:

[00:36:50]

好，谢谢葛先生。

接下来是庞先生，他是一名长途卡车司机。庞先生，你能不能先介绍一下你自己，就是你多大年纪，你的生长环境、学习和就业经历？

庞先生

1989年的啊，1989年的，也34还是35吧，就是这么一回事。现在是一个长途的货车司机吧。因为我是广东的，普通话不是很好。我就是在杭州，因为我们这种工作呢，长途的，就是到深圳、东莞，就是拉快递嘛。现在在国内就快递，这十年不是发展得也挺好了吗。在快递公司拉那个大挂车了，16米、17米那个大挂车。

庞先生:

[00:37:04]

袁莉:

[00:37:34]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拉的？过去十年都是拉这个的，从24岁开始拉到现在？

没有没有。以前刚开始的话，高中毕业了也是在家游游荡荡了一两年啊，父母说实在话也是那个水平，也没法怎么正确地引导你，知道吧。就是农村的嘛，父母真的不懂得怎么引导你，给你指一条好的路。就在玩嘛，玩完然后就考了一个驾照，B2的啊。中国电信那里，2013、14、15这几年的话，我就做安装网络、网线的，干了几年。2017就开始开货车了。

庞先生:

[00:37:39]

你们那个做长途客运的这个司机，一般要开多长时间？就是如果每天来活的话，开多长时间？然后你一般怎么休息，收入大概是多少？能稍微说一下吗？

袁莉:

[00:38:19]

庞先生:

[00:38:33]

收入还行啊，就是有点累啊，长途两个人换来开，三天一个来回。我这个活还挺轻松的，48小时以内啊，就是来回杭州跟深圳之间。

袁莉:

[00:38:48]

那你们睡觉吗，休息吗，就两个人换着开？

对对，所以在车上也有卧铺的。因为国内这个现在也查这个疲劳驾驶，查得很严格。四个小时之内要换班的。要是很长的那种长途，2000多公里呀，就是累。我们这种还轻松，两个人1300公里吧。

庞先生:

[00:38:51]

袁莉:

[00:39:07]

你觉得还行，但是睡觉只能四个小时、四个小时地睡，是吧？

庞先生:

[00:39:12]

只能说习惯啦，做牛做马习惯了，知道吧。很累的，开车很累的，没休息的，要熬夜的。

袁莉:

[00:39:19]

嗯，那你们这个收入怎么样呢？就是跑一趟大概多少钱？

收入的话，我们论月的，一个月能13000、14000左右。就是拿青春、拿身体来换钱了。有的人一个人干的，以前那个就业环境更加差，更加乱，知道吧。现在这一两年啊，查得严格一点了，还规范一点点了。以前人家一个月拿20000多那种啊，就是很累，一个人干。原本是两个人干的活，他一个人干了。后来问题出现得多嘛，车也不安全。然后有的司机……说实在的，就公司我都知道有两个司机，年龄大一点的，就开着开着啊，就是没什么时间休息，然后就睡着睡着起不来了。这工作还是没什么保障的。

庞先生:

[00:39:23]

袁莉:

[00:40:08]

起不来就怎么了，就是心脏病？就是怎么回事了呢？

死啦死啦。工作就是说到底了，这种工作就是，国内的公司就是那么一回事，没有工会来制约他们。因为我上网，知道外面工会什么……就是，唉。

庞先生:

[00:40:12]

那我想问一下，就是你开了六七年的车，你这些年能感觉到就是经济的状况，有什么变化吗？就是比如说你们的活，现在多了呢，还是少了呢？

袁莉:

[00:40:24]

少了啊，现在自从马云——我们因为快递很多都是网购的，知道吧——马云给打压之后，这个货量的确少了。也有可能大经济变差了吧。的确不太好了，不是太好了。

庞先生:

[00:40:35]

袁莉:

[00:40:48]

你怎么能感觉到呢？是你们的活怎么少了呢？和以前相比，能给我们一个差不多的数？

我没感觉到，因为我看到公司别的同事，不是很繁荣的城市啊……你像我东莞到杭州、深圳这些城市啊，都是挺繁荣的，知道吧，就是货还是很多的。冷门一点的城市啊，货真的少，就是发不起车了，车都没法发了。

庞先生:

[00:40:54]

袁莉:

[00:41:11]

哦，就你们跑的这种线路不一样，你跑的是比较好的一个线路，是吧？

庞先生:

[00:41:16]

人家就没法发了，货不够嘛。什么西安那种货呢，就可能少了。以前好啊，现在的确差了，的确变差了。

袁莉:

[00:41:23]

那你怎么可以跑这么好的线路，他们为什么跑得不是那么好的线路呢？

庞先生:

[00:41:29]

公司里面也是那么一回事，也要给钱给队长，也是很黑的。中国社会就是那么一回事，也是黑的。也要给钱一两万给他，是吧。

袁莉:

[00:41:41]

你有没有这种的社保，就是五险一金啊，或者三险一金啊，这些有没有？你们公司有给你上吗？

庞先生:

[00:41:47]

我公司没有。以前2016、17年的时候，有人罢工，把人家炒掉了啊。没有啊，真的没有啊。

袁莉:

[00:41:54]

你自己有没有生过病呢？你生病了怎么看病呢？

庞先生:

[00:41:58]

很年轻嘛，没怎么生过病。生个病的话，有时候感冒发烧啊，吃点药也就行了。

袁莉:

[00:42:05]

我先问你一下，你有没有结婚生孩子呢？

庞先生:

[00:42:08]

没有，真的没有，还挺希望的。你知道，工作花费时间太多了，没什么时间啊，想约一下人家女孩子都没时间啊。

袁莉:

[00:42:17]

那个你父母不催你吗？其实我问这个问题没有任何的……因为在农村来说，父母可能会更介意这个事情，是吧？

庞先生:

[00:42:26]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挺传统。这种也没办法，这大环境就是那么一回事，女孩子真的少了，你年轻的时候没抓住机会。

那你自己对自己的这个人生和职业规划有什么规划呢？就比如说你现在是尽量存钱呢，比如说你这个活，你觉得你能干到多少岁，然后以后要再去干什么样的活，还有自己养老，这些都有什么考虑吗？考虑过吗？

袁莉:

[00:42:35]

考虑过。太累了，真的是要熬夜，知道吧。我知道有的人会猝死之类的。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开公交，我还考了A1的驾照。我还想去开公交，公交又有社保。但是现在啊，政府没钱了，公交很多都不招人了，这一两年没招人。我驾照已经考了，还是希望有机会去开公交，不用熬夜。

庞先生:

[00:42:53]

袁莉:

[00:43:17]

你一个月大概存多少钱，就是你工资中的多少存下来呢？

庞先生:

[00:43:20]

一个月能有10000多吧，能存下10000多吧。

袁莉:

[00:43:24]

你就其实不怎么花钱，是不是？

庞先生:

[00:43:27]

没时间花钱啊。

袁莉:

[00:43:30]

就比如说你一个来回，你从东莞开到了杭州，然后48小时。你回来会不会休息一天呢？休息一天、两天呢？

庞先生:

[00:43:39]

对，这就是休息一天嘛。我们三天一个来回，一个月跑十趟啊，就这样子。

袁莉:

[00:43:44]

啊，这样子的。（庞先生：这很轻松啦。）这还轻松啊，这很累啊。

那就相对的嘛，相对还轻松。就是相对于人家什么跑什么北京2000多公里的，那种跑什么新疆啊，我感觉这可以啊。就是，唉，可能做牛做马习惯了，没觉得什么了。

庞先生:

[00:43:49]

袁莉:

[00:44:02]

刚开始做这个的时候，累不累？

庞先生:

[00:44:04]

累，累，还不适应啊，慢慢地也接受了。

袁莉:

[00:44:08]

你能告诉我你刚开始做的时候，这种不适应是一种什么样子的状况。

庞先生:

[00:44:14]

累呗。第二个是跟人家接触少，没什么机会认识女孩子。

袁莉:

[00:44:19]

就是整天在车上，是不是？其实是很孤单的一个职业，对吧？

庞先生:

[00:44:23]

就是那么一回事。农民工啊，就是这样子。

你能不能介绍一下你的家庭情况？比如说你父母他们是做什么的？你小的时候做没做过留守儿童？然后你父母现在做什么，他们多大年纪。

袁莉:

[00:44:26]

父母都七十多了，家里我最小。我以前老爸也是出去外面打工，一年回个两三次。我老妈在家带着我，还有我爷爷，我奶奶。但是现在老了也干不了了，回家了。真的只有每个月180啊，就是事实啊，你们还是挺真的，知道吧，就是那么一回事，农村就是180块每个月。

庞先生:

[00:44:38]

袁莉:

[00:45:02]

你爸爸他在外面打工打到多少岁回家的？打不动了。

庞先生:

[00:45:08]

有可能是六十几还是七十几，我都忘了，就是那么一回事。年龄大了，也不想出去外面了，就叫他不要了，不要这样干了，还是回家吧。

袁莉:

[00:45:18]

就是你的兄弟姐妹，你们都会给父母钱吗？

庞先生:

[00:45:22]

会的会的，就是过年过节他们都会的。

袁莉:

[00:45:26]

你会吗？你会给父母钱吗？

庞先生:

[00:45:28]

也会的，就是不多啊，也就是两三千啊，一两千。

袁莉:

[00:45:32]

其实就是在农村养老还是主要靠儿女的，是不是？

是的，是真的，这是事实。还好了，还好。感觉到社会发展得还行吧。但是一对比啊，就是说，我经常上网嘛，一对比，人家城市户口啊，一个月拿两千几，你自己拿一百八，是吧，这差距就出来了，就是严重不平等的社会啊。我知道的。我平时经常上网，有时候经常上外网之类，我很喜欢看你的文章的。

庞先生:

[00:45:37]

袁莉:

[00:46:02]

噢，你还到《纽约时报》来看。

庞先生:

[00:46:05]

我经常看。

袁莉:

[00:46:05]

你家里面还有田吗？你父母还种田吗？

还种一点点，不多，可能是一亩多。现在也机械化了，就是说有收割机啊，没以前那么累了。就是吃嘛，不是种来卖的啊，不是。用来自己吃。知道他们种了一点点，平时也经常叫他们不用种了，他们也种。可能闲不住吧。

庞先生:

[00:46:08]

袁莉:

[00:46:28]

你多长时间回去看一下父母呢？

我还好啊。像我那些同事，一年回去两三天，我回得挺多，因为我挺想家的吧。就今年回了两三次吧，就回去了。不上班没钱的啊，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休息就没有钱吧，不是说有年假之类的，知道吧？没有。

庞先生:

[00:46:31]

袁莉:

[00:46:48]

那你父母他们生病了怎么办？他们的那个医保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庞先生:

[00:46:53]

知道，380那个。

袁莉:

[00:46:55]

就是他们要交380块钱一年，是不是？

是的是的。前两年，2021年的时候，我老妈还住院了。我们去广州住院，报销的比例提高了；以前是很少很少，几乎是不能报销的啊。我老妈那时候住了一个月的院吧，花了三万多块钱，但是能报销好像一万多吧，记得不太清楚了。

庞先生:

[00:46:58]

袁莉:

[00:47:18]

差不多能报销一半吗，是吧？

庞先生:

[00:47:21]

对对对，但是那个比例还是有差距的。因为地方的医院还是希望我们哪个城市的人在哪个城市那里看病，知道吧。有差别。

袁莉:

[00:47:30]

疫情期间你的工作有受影响吗？

受到影响了。据我观察啊，2020年的时候啊，那一年刚刚开启疫情的时候，我们快递啊，很多活，很多活。刚开启的时候可能人家还有存款，有可能啊，就网上购物还是多。2021年开始就不行了，2022啊，更加惨了。还好，因为我们公司是国内前二、前三的，要是他们都没活干的话，那国内的经济完蛋了。

庞先生:

[00:47:34]

袁莉:

[00:48:01]

所以就是说你能感觉到，但是呢，对你个人的这种影响不是很大，是吧？

对，我们快递，我们干司机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影响不大。但是去年的时候，刚开始疫情很严重的时候，司机还是受到影响了。我去年2022年的时候经常要做活，那时候受到影响了。

庞先生:

[00:48:07]

袁莉:

[00:48:22]

比如说你们那个有一张床，床是在这个车厢里边，还是在驾驶座的后面？

庞先生:

[00:48:28]

驾驶座后面。

袁莉:

[00:48:30]

然后吃饭怎么吃呢？一般都吃什么样的饭呢？

庞先生:

[00:48:34]

有的人可以做。我们都是在服务区吃，或者打快餐。服务区有的，就完全是丰俭由人。有的人喜欢在车上吃个挂面，也行了。

你没有结婚和这个现在……就是我听说农村结婚的成本很高，就要彩礼呀，还要房子呀，要车呀，这个对你不结婚的这个决定有影响吗？还是你就是因为你这个工作根本没时间见人？

袁莉:

[00:48:45]

我希望能结婚的，我觉得能做父亲、恋爱，都是一个人的权利，我想的、希望的。没办法，也就是干这种工作。有时候我还想不干了，想找个轻松一点的或者别的活干一干，能有机会认识女孩子。但是现在大环境就是这么一回事啊，改变不了的。女孩子的确少了。

庞先生:

[00:49:01]

你如果想到，你现在34岁，你想到你差不多到你父母的这个时候，我不知道你怎么……就是再想到自己要养老啊，要退休，你觉得你什么时候可以退休？然后你养老，可以怎么来保证自己养老呢？

袁莉:

[00:49:23]

真的是想象不到。现在国内经济那么差，因为我整天也上外网，也对中国社会那么了解，也是有点悲观了。最好的时代我们都没捞到钱，知道吧，就普通人是吧，没捞钱，没发财。现在环境差了，你还想捞钱，那是不太可能。

庞先生:

[00:49:38]

那我在想就说，不从这个大的环境来讲，就比如说你个人，你怎么来计划？你什么时候退休，然后你退休了以后怎么养老，有没有什么计划呢？

袁莉:

[00:49:56]

庞先生:

[00:50:08]

没什么计划。我就说现在想看看，到时候环境好一点了，可能开个公交吧。

袁莉:

[00:50:15]

如果有公交。但是你知道，好多城市……不是去年报出来好几个城市，公交公司后面都倒闭了、停运了嘛，对不对？那你怎么办呢？

庞先生:

[00:50:25]

那还是会好的，我感觉会好的。你看中国体量这么大，它不会一下子垮掉的，知道吧，它就会好的。

袁莉:

[00:50:32]

你觉得会好的，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好的呢？

当然现在是说会下行了，但是它还是量那么多啊。以前国民党那个时候，还有那以前那么差，都还有地主阶层了，是吧？这个时代怎么坏也好，也有混得好一点的人。每个人都想移民，我也想移民或者润出去，是吧，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很多人啊，普通的大多数人啊，都是没法选择自己的命运了，被迫选择在原地随波逐流。就像香港人那样子啊，400万香港人，有60、70万人，的确是去了英国，是吧。很多普通人真的走不了。

庞先生:

[00:50:36]

袁莉:

[00:51:18]

那我想问一下，你存款大概现在有多少？可以说吗？

庞先生:

[00:51:22]

可以啊。有几万块钱而已。以前年轻的时候也不会攒钱，一有钱了，就是买买买。

袁莉:

[00:51:31]

现在开始攒钱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攒钱的？

庞先生:

[00:51:34]

就是这一两年吧，看到经济差了，的确要有点存款。我就说（假如）我现在不上班没有收入，（存的钱够）我可以熬过两三年，就行了。

袁莉:

[00:51:45]

那你有没有买房子，或者你家里面有没有给你盖房子？

都有提。其实就是大环境都有，就是说叫我买房子。我不想买，不想当韭菜啊。我刚开始干的时候啊，的确感觉到，就好像张国荣电影的时候，没有脚的小鸟似的，居无定所吧。但是我这个工作还是有固定的，固定跑固定的线路就有固定的住处了。有固定的床，有的。就是有时候要熬夜的时候，睡觉的时候有时候心情就不好。昨天晚上来得还挺早，还正常睡觉了，就是说我感觉今天状态还挺好。

庞先生:

[00:51:49]

袁莉:

[00:52:23]

你接受不了的，接受不了是一个什么样子的状态呢？

庞先生:

[00:52:27]

就居无定所了，整天在车上，在车上住之类了。这个工作很多人就是为了省钱啊，有的在车上住的也有。

就你们在开车的过程中，你们两个人，换着开，你们俩之间说话说得多吗？然后你们开车的时候会不会有什么娱乐吗？就这么一直闷着，就开着？

袁莉:

[00:52:35]

庞先生:

[00:52:47]

有时候也经常讨论政治。两个人还好一点，两个人讨论。的确娱乐是少，真的少，工作时间干长了，的确会压抑人的天性。

袁莉:

[00:52:57]

那你们等于说一个月休息不了几天是吧？一个月能休息10天？

一个月是三天一个来回的话，现在是放10天了。昨天晚上就来到了，今天晚上两三点才发车，说是24小时了。就是说一个月也是休息10天，把时间给积起来了。

庞先生:

[00:53:03]

对啊，因为你是中间是不休息的嘛，你这个休息只是让你缓口气，继续干活，对不对？不是真正的休息。这个真的是还是挺……我再问你，更细致一点吧，就是说你这个收入，比如说你跑，你们是按一个月来的，是吧？你一个月是要跑十趟的，拿到一万几来着呢？

袁莉:

[00:53:16]

庞先生:

[00:53:36]

12000、13000。

袁莉:

[00:53:38]

12000、13000，就跑一趟是1200、1300？

庞先生:

[00:53:41]

不包吃。

袁莉:

[00:53:42]

不包吃，吃是自己的。然后也没有这种五险一金了，什么什么之类的，这种东西也没有？

庞先生:

[00:53:49]

没有没有。别的公司有，我们公司没有，全程外包。坏的很。

袁莉:

[00:53:53]

你还有什么有什么想说的吗？

其实还是有点希望啊。上那么多网，看到外面的世界，了解了政治。慢慢地了解得多了，就是中国年是5000年历史，其实就是四五千年的专制的历史。但是我希望经济会好啊。

庞先生:

[00:53:56]

袁莉:

[00:54:11]

如果经济不好呢？

庞先生:

[00:54:13]

人也要活着，难道去死吗？对吧？中国人的生活哲学啊，或者有一天它就变好了呢？你要保留希望啊。希望国家能变好，真的能变好。

袁莉:

[00:54:25]

好，好，好，谢谢。谢谢庞先生，也谢谢大家收听，我们下期再见。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