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的手摸过北京上海杭州的快递,这些指纹代替他去了全国各地|牛童 一席第1095位讲者

发布日期: 2025-01-21
来源网站:mp.weixin.qq.com
作者:一席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快递员, 母亲, 城市, 南京, 生活, 故事
涉及行业:邮政/快递, 交通物流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相关议题:失业, 就业, 灵活就业/零工经济/平台劳动

  • 快递工人为了赚钱,面临着没有社保、补贴和假期的艰苦条件。
  • 牛童的母亲在失业后加入快递公司成为分拣员,体力劳动对她的身体造成了消耗。
  • 快递分拣工作重复而辛苦,分拣员需要长时间重复简单动作,面临身体疲劳和压力。
  • 快递厂工人之间存在着相互帮助和关心,但工作环境和条件仍然艰苦。
  • 牛童通过摄影记录了快递工人的生活和工作状态,展现了他们面对的挑战和困境。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牛童,摄影师。

他们来到城市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赚钱。只要能赚到钱,可以没有社保,可以没有补贴,可以没有假期,可以一年四季到处漂泊。每当春节来临,他们就带着这笔钱回家,修楼、买家电、发红包、和朋友气派地打牌。那一两个星期的日子,仿佛要把在城市里生活的压力全部发泄出去。春节结束,他们又回到城市生活中。

短暂的认同,漫长的流动

2024.12.21 广州

大家好,我叫牛童,来自江苏南京,是一名摄影师。

有一部分朋友认识我,是因为我拍摄过一部叫作《快递》的摄影作品。这是我在2020年到2023年,读研究生期间拍摄的一组作品,主要围绕着江苏的快递产业展开。

与此同时,我也拍摄了另外一组作品,叫作《梦里不知身是客》,它主要围绕着南京这座城市展开,讲述了我对于个人成长和身份认同的探索。

这两组作品,一个是我观察外部世界的窗口,另一个是我探索内心世界的尝试。

成长中的公式

拍摄两组作品有一个共同的契机。

2020年,我的母亲失业后,加入极兔速递成为了一名分拣员。极兔速递正是在2020年正式进入中国市场,仅仅几个月,收发的快递单量就突破了700万件。后来,极兔速递在义乌推出了“8毛件发全国”的方案,这造成了当时普快堆积、派送员的压力过大、快递无法配送等等问题。

▲ 快递工厂内

我不知道这个工作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我异常担忧母亲的身体。我的母亲是安徽宿州人,十几岁的时候就来到南京打工,后来有了我。从我的小学到初中的9年时间里,母亲换了3份工作,这些工作一直在消耗着她的身体。

▲ 牛童的母亲

2020年底,我在返回南京那天和母亲彻夜长谈。

我说,我现在是一名研究生了,通过跟剧组可以赚到一笔不错的收入,我希望你不要再从事如此辛苦的体力劳动了。

谈话的最后,我母亲只说了一句话:年纪越大,想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就越难,等你毕业,我就可以不用工作了。我很惆怅,我觉得这句话就像是成长中的一个公式——等你长大一些就能理解爸爸妈妈的决定了,等你高考结束就解放了。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我想知道母亲的工作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想知道我不在南京的时候她都是如何生活的。

于是,第二天晚上,我去母亲工作的工厂接她下班。在工厂外等着她的时候,我拍下了这张夜景。我感觉远处的城市就像一种召唤,而我站在暗处静静地等待。那种光亮和空间上的体验,让我久久不能畅怀。

母亲下班后,我骑着她的电瓶车,她背着我的相机背包、坐在后座。那天刚下完雨,她搂着我的腰。我们就这样骑回了家,感觉就像是小时候,她接我放学一样。我也第一次感受到了母亲的重量。继而,我萌发了为母亲去拍摄《快递》的想法。

围墙内的世界

我以大学生实习的名义进入了母亲工作的工厂,走进了围墙内的世界。

最开始,我是一名分拣员。我每天的工作非常简单,就是不断地从地上拿起快递件、扫码、放到另一边。如果这个快递件比较大,我需要走过去把它搬过来,再搬到另一边。我坐在一个地方,在几个小时里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扫描几百票快递单之后,我的肩膀、腰和脖子就会非常酸痛,那种感觉非常难忘。

一般每天会有三四辆的货车进入工厂卸货,每次卸下4000件以上的快递。我的速度比较慢,一天大概能扫描1000-1500件,更熟练的分拣员每天能扫描2000件左右。

在这个环境里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机器,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一个简单的动作。当快递量多的时候,我其实根本不在乎上面的数字到底是对还是错,我只是负责把它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我知道,如果有问题,下一个环节的人会帮我解决。

后来,我觉得这样的工作状态不能给我正反馈。于是,我在口袋里揣上了一台小相机,在工作的间隙或者合适的时机,按下快门。

但是,我发现,每当我掏出相机的时候,其他分拣员会表现得非常紧张和警惕。这或许跟当时的网络舆情有关,那段时间,大家非常重视快递点的消杀问题。

后来,和大家同吃同住了一段时间后,我渐渐地获得了他们的信任。有些叔叔在我分拣的时候,会主动过来帮我扫描快递件或者检查有没有疏漏。

当他们知道我是研究生的时候,也很好奇应该如何帮助子女选择文理的分科?高考是什么样?大学生活是什么样?为什么一个研究生要到工厂打工?

每次到了吃饭的时候,食堂里的一个阿姨,也会给我多打一勺饭、一块肉,她说小伙子消耗大。我很感谢她,但是食堂的饭菜油盐特别重,我根本吃不惯。

这样的故事很多,在快递厂里,善意是微小却直接的。工作时的帮助,打饭时的饭菜,或者彼此之间点头问好,就让我感到温暖。在那一刻,我会感觉到自己不是一个机器,是一个有感情、有温度的人。

别人的故事

我们开始交换故事,我讲我和母亲的故事,他们讲他们的生活经历。

这个阿姨我印象特别深刻。2019年,她还在从事外卖工作。当时,很多小区都不允许外卖员进入。所以,阿姨经常需要拎着所有的外卖,奔向顾客的家里。

2019年年底的一天,刚下完雪,阿姨像往常一样小跑着送外卖。碰巧那个小区没开夜灯,她不小心掉进了景观池里。她说,她的棉袄被冰冷的池水浸透了,但是从水池里出来的时候,她想的第一件事还是把手上的外卖送完,因为她害怕超时。

送完这些外卖回到家之后,她哭了很久很久。也正是因为这次意外,她留下了一些症状,阴雨天的时候,身体就像被针扎一样。

后来,经过朋友介绍,她开始在快递厂做分拣工作。她说,这份工作至少不用风吹、日晒、雨淋,还能交上社保,她十分满意。

另一张作品里是一对老夫妻,他们基本上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农村,生活在那片田野里。有一天,他们的儿子突然打电话说,他丢了城里的工作,但是还要偿还房贷。老两口一商量,决定进城务工。于是,在同乡介绍下,他们进入一个快递分拣厂。

因为口音和生活习惯,他们无法融入城市里的生活,也几乎不和其他人交流。他们只会在休息的时候,用老式手机,给家里的亲戚朋友打一打电话。这就是他们全部的日常生活。和这个伯伯交流的过程中,我能感受到他的焦虑和紧张,他手上不断重复着小动作、回避眼神交流。

我有一次跟他回到了农村的家,见到了他原本的生活状态。伯伯可以熟练地整理田地里的麦子、施撒化肥、给猪喂食。

这些具体的故事吸引着我更深入地观察快递行业。

瞥见死亡的那一刻

2022年5月,我结束了北京的剧组工作,赚了几万块钱。我当时很开心,甚至想打电话告诉母亲:你看,我只需要两个月,就可以赚你一年的工资。

不久之后,我回到学校,母亲突然打电话说,她最近回家了。唠完家常后,我感觉不对劲,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患癌了,结直肠癌,4期。

▲ 母亲的背影

那一刻宛如晴天霹雳,我不知道我怎么度过了那段日子,我只记得我很快地跟学校说明了这个情况,以半休学的方式回了家。

在火车站见到母亲的第一眼,我没有关心她,而是在发泄情绪。我说:你怎么在这里,你应该在家里。那天晚上,我深刻地理解了一句话:青年对死亡的概念是抽象的,因为始终有一座大山隔开了你和它的位置。但是,不知不觉我爬上了那座山,看到了对面,陷入到对死亡的恐惧中。

那段时间,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情感,我每天只能重复一件事情,就是摄影。拍摄这群快递员,成为了我面对现实的唯一出口。游走在各个快递厂之间,我觉得快递厂就是一个冰冷而庞大的机器,我们只是那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

流动中的人

在快递厂里,我发现,这群快递工人似乎和我的母亲有着相似的背景,他们大多来自苏北和皖北的农村地区,在无形之中,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同乡网络。他们与我的母亲之间,或多或少,都有一丝地域上的联系。

我很好奇,这群人到底是为什么来到城市,我想知道,我该如何看待我的父辈们。我知道,我的父辈们成长于一个城市化高歌猛进的时代,离开农村和县城是他们的梦想。他们向往城市,来到城市工作、生活、衰老。但是,他们中的大部分最终无法留在城市,只能把这种梦想寄托在子女身上。

于是,我想看看流动中的这群人,我想了解他们的故事,我想知道流动对于他们究竟意味着什么。

2022年,我转换了拍摄思路,开始采用大画幅的拍摄方式。这和小型相机的偷拍感、猎奇感是不一样的。因为,拍摄过程中,我是光明正大地竖着一台相机面对着对方。我会将注意力放在活生生的对象身上,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甚至是呼吸的节奏。在这些照片里,我觉得我们站在平等的立场上,相互地、真诚地进行着交流。

大家可以看一下,拍摄方式转换了之后,照片里的人就像是雕塑一样,静静地伫立在属于他们的空间。

有一天,我遇上了一个快递小哥,他在南京新成立的一家快递厂里做配送工作,每天自己装完货物之后,就开着小车去送货。一段时间之后,我问他: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配送?他说,好。

我就这样坐上了他的快递小车,挤在小小的副驾上。那天,他跟我说了很多他的故事。他说,他很感谢他的老婆。他是因为他的老婆才从杭州来南京工作的,他老婆在安徽老家,南京到安徽的距离更近,所以他就在这里找了一份工作。

每当他休息或者他老婆休息的时候,他老婆会从安徽老家来到南京。他老婆会坐在副驾上,陪着他一起送货,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我从他的话里感到一种真诚和温暖。在这个老小区配送快递的过程里,我们看到了别人家院子里种的花,看到了居民的日常生活,看到了小猫小狗。

我们在小区门口的蜜雪冰城买了一只甜筒,虽然这支甜筒最后掉到了地上,没有人吃到,但是这样的过程是快乐的。

当然,小哥跟我说,他也有一些烦恼和困扰。每年的各种购物节,经常出现快递丢失的情况。快递丢失其实并不是他造成的,可能是门卫丢失的,可能是他放到了跟顾客约定好的位置后被人偷走。

但是快递丢失在客服看来是非常重要的问题,他们并不在意快递丢失的原因,他们只在乎顾客的情绪和感受,最后小哥需要赔偿所有丢失的快递。

我邀请了更多快递员拍摄,也给他们看了拍摄的照片。他们的反应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有人说,自己脸上好像多了一块皱纹,自己的头发好像不太得体,自己看起来很疲劳。也有人说,以前只在电视上和县城的商场里看过别人拍照,现在自己也拍上了,感觉像画一样。

他们的话语都很温暖,在那一刻,我也觉得,摄影不是单方面的掠夺,我对他们的好奇不只是一种猎奇和发泄。

我开始走进他们在城市里的居所,那个家或许是临时的,或许是破旧的,或许在看不见的角落里。但是对他们来说,这个小小的居所就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地方,透露着他们对未来的期望。

这个阿姨和我说,虽然这个地方很简陋,没有其他人家里好,但是它是一个念想,远在外地的孩子,每当回到家的时候能吃上一口热饭,她就心满意足了。

我的故事

走进快递工人的家里,让我想到了自己的成长。

我从小住在南京的滨江一带,当时在我家的后面就是一个巨大的化工厂。每一天,化工厂排出的灰尘会染白上下学路上的小花小草。可是,当我上完大学再回来的时候,化工厂不见了,农田不见了,铁路不见了,我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为了找回熟悉的感觉,我去了离我家不远的南京长江大桥,它对我来说很重要。

▲ 南京长江大桥

我记得,小学的第一篇课文是《我爱北京天安门》,第二篇课文是《南京长江大桥》。讲这篇课文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非常自豪,他跟我说,南京长江大桥上面的白玉兰灯,跟北京天安门的制式是一模一样的。这句话我印象深刻。我当时因为一座建筑,为我生活的那个地方感到自豪。所以,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我都会去大桥公园转一转。

直到我初中快毕业的时候,我听说,南京长江大桥其实不属于南京,它属于上海,因为整个江苏的铁路系统由上海铁路局管理。我当时太意外了,它怎么能属于上海呢?

那段时间,我也遇到了身份认同的问题。我和母亲祖籍是安徽的,虽然我的户口在南京,但是我还是听到了很多恶言恶语。我发现,原来人的身份可以被两个数字界定,因为我们安徽的身份证号是34开头,江苏的身份证号是32开头,这两个数字始终困扰着我。尽管从小在南京长大,但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属于南京。高考之后,为了摆脱这种困扰,我去了一千公里外的西安上学。

当我觉得我对南京的情感被抹平的时候,我回到了这里,开始了《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拍摄。

一开始,我在南京市范围内,拍摄历史建筑,希望找到属于这座城市的记忆。在这幅作品里,前面是三个小孩,后面是青年人,再到后面是中年人,最后到明孝陵前是老年人,仿佛是一种情感和记忆的消逝。

后来,我发现不仅我有身份的迷茫,母亲同样有。母亲在南京生活了三十多年,依然会时常跟我说起她的童年、她的成长,说起那个我都不知道在哪里的小村庄。她跟我说,她记得外婆在离乡的马路上向她挥手道别的那个晚上。

但是,这些记忆对我来说太遥远了,我不理解母亲为什么如此眷恋那些记忆。

隐匿在城市之后的群体

在更多快递员的故事中,我同样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有位叔叔刚来南京的时候,住在南京的长江二桥附近。那边有大片大片的自建房,落脚了很多外来者,他们在这里能找到自己的老乡。

有一天下了班,我问叔叔要不要回到之前的地方看一看,叔叔说,好。他骑着这辆三轮车带着我回到了那个地方。在那里,他很高兴地跟我说,这边曾经是谁谁谁的家,那边曾经是他居住的地方。我能感受到他言语里的激动。

但是,现在这里被规划成了一片新城,自建房被拆除后,商品楼被建造起来。渐渐地,这里不会再有叔叔存在过的证明,而叔叔在南京生活这么多年,依旧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

我意识到,现实往往比我想象的更残酷。我听说了一个故事,一个快递站在发展的过程中,被其它快递站排挤。他们配送的货物被快递驿站拒收。每一件未能送达的快递,会罚款5角钱,每一天都有2000-4000件快递堆积下来。没过多久,这个快递站就倒闭了,员工几个月的工资也不了了之。

我觉得快递工人是隐匿在城市之后的群体。我发现快递厂也与城市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关系:不断供给,却被忽视、被阻隔。于是,我想通过拍摄,让大家注意到快递厂的存在。

就像这张照片里,远处的商品房像一个巨大的石碑,压在了快递厂之上,每到夜幕降临,空间上的压迫感会形成一种氛围。我希望这种压迫感会让大家关心城市里那些被遗忘的角落。

在一个快递厂里,我遇到了一个叔叔,他的话让我意识到,微小、具体的事情同样充满力量。他说:我的手摸过上海、北京、西安的快递,这些指纹代替我去过中国的很多地方。

长江

2022年底,我母亲终于迎来了那场手术,我在手术室外等待了6个多小时。那段时间,我也和朋友分享了我的情感和困扰。在交流的过程中,《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思路越来越清晰。

我的朋友祖籍是苏州,他的外公让他的母亲留在了盐城,希望他的母亲能够参与盐城的建设。后来,每当他的母亲回家的时候,都会从长江的一头坐着汽渡来到长江的另一头。我们聊了很多长江的故事,长江渐渐地成为了《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叙事主线。

我听他说,盐城有一个古长江入海口。我们就驱车,从南京到无锡,到苏州,再到南通,最后向北到盐城。看到古长江入海口的时候,我是有点失落的,因为这个地方不像长江那么气派,而且仿佛被人遗忘了。

我们在古入海口的滩涂地上驻扎,一场大风把我们带来的气球吹进了滩涂地中,气球就被困在那片滩涂地上,越飘越远,我们也够不着它。我觉得那就和我的青春一样,充满了泥泞、未知和不安。

拍摄完之后,我回到了南京,沿着长江走了很久。那一天,我好像和自己的成长和解了,因为我意识到在历史长河里,长江也能从一个位置慢慢迁移到现在的位置。时间会慢慢过去,人也会慢慢成长。在这一刻,我需要接受时间和命运。

快递员们的家乡

我向朋友杨沉沐和赵洲说起了《快递》,他们帮助我去了苏北、皖北的农村。我想要讨论另一个问题,快递员和家乡的关系。

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也是来源于我的母亲。2023年4月,我跟母亲说,植物园的花开了,去逛一逛吧。我们看到了大片大片的花,母亲很开心。在植物园里,母亲说,她想回农村的老家,因为她记得,小时候的山头上,也有这么一簇簇的野花。

我曾经不能理解母亲为何一直眷恋着那个遥远的乡村,我知道那是她的童年,但是我也知道她曾经毅然决然地想要离开那里。

后来,我在其他快递员身上同样发现了这种情感,他们对城市的向往和他们对家乡眷恋,始终深深地留在他们的心里。

2024年的春节,我和朋友杨梓靖,将这些照片带回了安徽阜阳的一个农村,做了一场展览。我们把照片放在农村的田地上、院子里和废弃的房子里。

关于快递员和他们的家乡,我有一些新的故事想和大家分享。

这张照片里的叔叔在城市里配送快递,他当时特地请了两天假,带着女儿去办理幼儿园的入学手续。开学第一天,他牵着女儿的手走进了幼儿园。第二天,我们拍摄完这张照片后,他回到了城市继续工作。他说,作为一名父亲,他不应该缺席女儿的成长。

在另一张照片里,这个叔叔同样从城市回到了农村。我站在他们家的麦田里,给他和女儿拍摄了这张照片。镜头的另一侧是他们家的祖坟,他们就这样站在祖祖辈辈的土地上。

叔叔年轻的时候在城市工作,结识了一些江湖上的朋友,也是因为这段关系,他短暂地迷失了一段时间,后来回到了农村。从他的话语里,我听出他想要的是一种认同感,在那个江湖里他找到过,在这个村子里他也找到了。

在春节即将结束的时候,这个快递小哥带着我去了他的村子。我问他,这个村子有没有让他印象深刻的地方,他说是这片山头。这是附近几个村子里唯一的山,所以小时候他会和小伙伴一起爬这座山。现在这里成了一个石料厂,被开发、被挖掘。

他特意穿上了快递制服,作为一种在城市工作的象征,让我给他在这个山头上拍摄照片。

他站在这里,仿佛有一层薄雾隔开了他与家乡。

我发现,在他们身前有一条名叫归属感的沟壑。他们期望在城市安身立命,但是他们又怀念农村生活。于是,他们陷入两难境地,不断地游走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们来到城市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赚钱。只要能赚到钱,可以没有社保,可以没有补贴,可以没有假期,可以一年四季到处漂泊。每当春节来临,他们就带着这笔钱回家,修楼、买家电、发红包、和朋友气派地打牌。那一两个星期的日子,仿佛要把在城市里生活的压力全部发泄出去。春节结束,他们又回到城市生活中。

错位的关心

他们的子女则给我提供了另一种视角。

这张照片里的男孩让我印象深刻。小男孩之前在苏北的农村生活。他的父亲觉得,孩子长大了迟早要来城里,不如先过来学习,如果留不下,再回去。就这样,他们一家人蜗居在学校旁一个不到20平米的房间里,几乎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卫生间。

我在男孩身上发现了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他清晰地规划着自己的未来。作为一名初中生,他已经开始有了考研的打算。我知道,在网络时代,他接收的讯息远比我的童年更多。所以,他很早就认识到了社会的现实与残酷,他的压力和恐惧无处释放。

他的老师对他有很高赞誉,他的家人对他有很多期许。他的父亲努力赚钱供他读书,但是他在面对疲劳的父亲时,又无法诉说自己的压力。所以,每当父亲关爱他的学业和生活时,他都选择回避。他说,父亲的关心只会产生更大的压力。

一个如此早熟的孩子和一对如此疲惫奔波的父母,他们之间的关心是错位的。

在这个故事里,我又会想到我的母亲。

母亲住院期间一直很愧疚,觉得自己耽误了我的学业。她问我,毕业之后想做点什么?我说,我想考博。她不理解为什么,只说家里还有点积蓄,可以再供你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在互联网上有个词特别火,叫“孔乙己的长衫”。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那个脱不下长衫的人。我只知道,我从小接受着优绩主义的教育,在高压的环境下学习和成长。大学毕业的时候,我是以优秀毕业生、三好学生、优秀干部的身份走出了校园。但是每当我回到这个破碎的家,我都知道我只是在借助学业逃避我的生活。

听到别人的故事,或多或少对我的生活产生了影响。每次拍摄过程中,我在感到疲惫时,就会躺在货车里,被快递包裹着,这让我感觉很安心。后来,我在日记里写道:“在他人的故事中,我们也能获得教诲。走在漫漫旅途中,我需要面对世界的勇气。”

有的朋友问我,拍完《快递》之后有什么感触?我最大的感触是获得了一份厚实的体验。我学会了跟过去的生活和解、跟自己和解,我可以站在这里说出我的故事。

最后,我和一位快递员交换了身份,他替我拍下了这张肖像照。当我成为一个模特的时候,同样无处安放自己的焦虑。在拍摄的过程里,我看到了自己,而我自己也成为了这场故事的主角。

谢谢大家,我是摄影师牛童。

文章结合演讲现场、试讲及讲稿内容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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