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评丨巴西的奴隶，中国的“国家主人”

12月23日，巴西政府宣布，公共劳工部（MPT，Ministério Público do Trabalho）等多个部门联合进行突击检查，营救了 163 名处于奴隶般工作条件的工人，并关闭了比亚迪在卡马萨里市的工厂建筑工地[1]。承包比亚迪该厂区建设的是金匠公司，是比亚迪的老合作方，这些工人直接受金匠公司管理。巴西当局在事发前就已决定暂停向比亚迪旗下承包商的工人发放临时工作签证，直至其合法权益获得保障[2]。

为什么认为这些人像奴隶呢？巴西公共劳工部给出了以下证据[1]：

1. 住宿条件极端恶劣：床没有床垫；没有个人储物柜；厕所紧张、不分性别，31名工人共用一个厕所（以至于早上5点半开工，需要4点起床）；没有洗衣服的地方，只能在浴室或厕所洗衣服

2. 卫生条件极差：厨房食物放在有建筑材料的工地上；部分为下一天做好的食物没有冷藏存放，而是敞口存放在地板上；工人直接用水龙头取饮用水。

3. 工作时间长，已经有数起工伤事件。有一位工伤事故受害者已经连续25天没有休息。（巴西劳动法规定每周工作时间正常为44小时，包括加班不得超过56小时。）

4. 存在强迫劳动：工人强迫支付押金，同时被扣留60%的工资，此外107人的护照也被公司扣留等。

按巴西法律条文，被强迫劳动、恶劣的工作条件、工时过量、以及限制个人自由，符合巴西法律所定义下的“奴隶”。

仔细一看，这些巴西人眼中的“恶劣环境”在中国工厂里随处可见。打过工的朋友们都要自嘲，原来中国还有3亿多的奴隶：

中国的制造业工厂宿舍向来是没有床垫的，打工人都要自带铺盖。个人储物柜更是可有可无，东西往床底一塞就算放好了。一个房间至少8个人睡吱呀作响的上下铺行军床，一层二十多个房间有两个厕所的是标配。每层楼有商用洗衣机是很少见的情况，洗衣房跟厕所从来没有离得很远过。老实说，MPT发布的视频显示有些房间还刚粉刷过，这已经是顶好的条件了，工厂工人的房间墙皮没有裂痕或脱落就算过得去，各种污迹是根本没法管的，而建筑工人则更差些，睡的是工地里冬冷夏热的纸皮房，还要被空调费用剥一层皮。

至于卫生条件和食物条件，中国的普工向来是无法监管工厂伙食的，就算吃出来铁丝、虫子或其他杂物又有什么办法呢？有些小厂子每顿饭都是辣的，就是要用辣椒掩盖变质蔬菜的怪味。

工作时间就更不用说了，向来中国工人都要干12小时的工作才能挣到足够生活的钱，一个月只休息两三天是常态。4点起床算什么呢，哪里比得上两周或者一个月一倒的夜班对人健康的损害。

扣押护照，也不是比亚迪的发明，而是央企国企在“一带一路”上控制员工的常见手段[7]。建筑公司扣留工人一年工资是经常的事情，平日往往只给工人发放少量的生活费以减少建筑公司与大小包工头的压力。国家统计局公布2016年被拖欠工资的农民工人数为236.9万人，人均被拖欠11433元，而且这份统计是非常不完全的。更有甚者，农民工在过年前也收不到工资，被逼无奈不得不用跳楼这种方式祈求老板开恩，用生命求得舆论关注[6]。中国竟然要设立一个专门的政府机构“农民工拖欠工资办公室”来解决这个问题。当然，设立机构与其说是要解决问题，不如说是要给绝望中的工人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让他们被漫长的流程与一句句空话套话磨尽最后一点反抗精神，防止他们成为社会的“不稳定因素”。正因如此，我们关怀人民的政府在设立官方机构的同时，用“境外势力”的理由打击一切帮助工人维权讨薪的公益机构与个人[10]，甚至在法庭上公然用各种手段侮辱帮助“恶意讨薪”的律师。

但令人称奇的是，这件事之所以能成为舆论热点，不是因为在巴西的中国工人收到了怎样残酷的对待，而是因为这种中国大众已经习以为常的工作条件，竟然被巴西人指责和攻击。在许多人眼中，巴西不过是贫民窟、黑帮、救世基督像与热情桑巴舞的代名词。这样一个20%贫困人口的国家，跟科技发达、社会福利优渥的欧美发达国家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但现在，经济上一直落后于中国的巴西，竟然突然和欧美国家一起指责起中国劳工的“人权”问题了，简直是倒反天罡。这一下子戳破了中国伟大复兴的幻象，原来，“完成脱贫攻坚”的中国正在海内外广泛地使用奴隶。中国人神圣的爱国情感遭到了莫大的侮辱。

金匠公司和比亚迪公司特别敏锐地察觉并利用了这种盲目的民族情感。面对巴西政府的指责，金匠公司狡辩道，巴西劳工部门在检查过程中由于文化差异和翻译误解，导致信息被严重曲解，还说“‘奴役’一词不仅对公司员工是一种人格侮辱，也严重伤害了中国人的尊严”。比亚迪的公关总经理李云飞转发了金匠集团的声明，并发表评论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还指出事件背后可能存在“境外势力的恶意抹黑”，其目的在于损害中国品牌形象并破坏中巴友谊[3]。

但是，我们却没看到金匠公司和比亚迪指出，到底哪里有文化差异，到底什么话有翻译上的误解，到底巴西政府怎么编造了罪名。如果是工资发放、工作时间和工作环境，只需要看看住宿区的监控以及包工头手中的出勤记录，就足以真相大白。金匠公司和比亚迪为什么不摆事实，讲道理，简单直接地用证据说服人呢？一想到国内同样存在的几亿“奴隶”，就知道巴西公共劳工部说的都是实话。估计比亚迪和金匠公司的高管们从来没觉得这样恶劣的条件有什么问题，毕竟狗改不了吃屎，资本家也不会改变唯利是图的本性。至于回应中唯一提到的，工人被扣留护照是为了办临时身份证，这一谎言也是漏洞百出。该建筑工地2024年4月就开工了，8个月没办下来临时身份证，并且一直把护照扣在管理人员衣柜里。这分明不是办不下来，而是根本不想办吧！

此次事件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刚开工不久，当地工会就收到很多关于住宿与卫生环境的匿名投诉，9月底公共劳工部还收到一条中国工头殴打工人的视频，事发前两月确认了6起工伤事件[11]。这些事件，想必没有一条是金匠与比亚迪敢于公开回应的，否则立刻就会戳破所谓“境外势力恶意抹黑”的谎言。

工人们确实应该感到人格受侮辱、尊严受伤害。感到屈辱，不是因为巴西指出了中国工人受奴役的事实，而是因为需要巴西人指出这个事实，更是因为广大中国工人还没有觉醒起来、还没有对这种奴隶般的环境进行过有组织的斗争。中国和巴西也确实是有“文化差异”，最大的文化差异就在中国人能够忍受这种奴役，并且为中国人的“勤劳精神”沾沾自喜。这还是要拜专制政府所赐，正是他们数十年如一日的思想控制、对社会运动毫不留情的打击、对资本家莫大的维护，造成了今日现状。

正如比亚迪的李云飞经理，资本家及其走狗向来是喜欢自己的伟大祖国、喜欢民族企业这块招牌的，因为这个国家是维护的是他们的利益，因为民族企业的招牌是最好的广告之一，能够为他们带来更多的国内市场与利润。资本家更是要大力赞赏勤劳精神，因为这能让工人忘记他们被极度剥削的现状，并将国家“崛起”与他们的悲惨处境联系起来，好像这是一种必需的“牺牲”。

相当一部分爱国者就是这样替资本家开脱的：巴西人对这些生活条件太敏感了，他们懒惰拖沓的习性逼着中国老板从国内带建筑工人才能赶上工期。老板肯定不会亏待自己从国内带过来的“老队伍”。这些资本家的口舌还找到了证据，巴西最低工资不过是1700人民币，而巴西比亚迪建筑工月综合收入有1万5以上[8]（值得一提的是，国内招工信息已经招供工资每月只发5000元）。“中国人不骗中国人！”“巴西人就是眼红这些中国工人的高薪资待遇！”他们这样叫嚣道。

可惜，小市民这种自欺欺人说法只能骗骗他们自己。最低工资不能代表实际薪资，哪怕在中国，建筑工的工资都比一般工人高很多，如果是有技术的大工，哪怕在国内也能拿到一天500元以上的工资（尽管不是每天都有工作）。此外，巴西劳动法规定：外国企业所雇佣的巴西本国劳工在人数和工资收入上，都分别不得低于企业全部劳工人数和工资总额的三分之二。要指出的是，在有政治自由的巴西，劳动者能够通过结社、游行与罢工等方式捍卫合法权益，虽然就像我们一直所强调的那样，这也不能改变劳动者受剥削的根本处境，但至少使得劳动法不像中国这样形同虚设[13]。因此，巴西劳工工资不太可能与中国工人有巨大差距。

我们再退一步讲，就算巴西工人工资比中国工人少很多，那为什么资本家愿意用本国工人呢？总不至于是浓浓的乡情吧？稍加思索就知道，不过是因为如果遵守当地劳动法，提高工人住宿生活条件、要合法合规安排工作与赔偿工伤的话，总体来讲花的钱还是比中国劳工多。资本家在国外投资，往往是发达国家向经济落后地区投资，当地工人的劳动成本远低于资本家母国，因为经济不发达地区的工人生活成本较低（部分因为他们对生活环境要求较低），以及劳动者的福利保障差。像中国这样，对外投资还习惯使用国内便宜工人的，也算是奇谈了。所以，中国人勤劳精神的本质，就是能为资本家省更多的钱。

同时，资本家们用实际行动践踏了“中国人不骗中国人”这句空话。比亚迪巴西分公司的国外网站，在事发后声明立即终止与金匠公司的合同，这份葡萄牙语声明中还说到，“过去几周，比亚迪汽车巴西公司已经对负责该工程的外包建筑公司所有员工的工作和住房条件进行了详细审查，并多次通知这些公司，甚至做出了必要的调整”[1]。但是，在向中国人宣传的时候，金匠集团和比亚迪却在其官方微博上用中文发布声明为自己辩护（如图2所示），李云飞也是在微博上转载评论。

中国的资本家们完全掌握了专制政府应对社会问题的全套手段，遮遮掩掩、避实就虚，塑造并利用虚假的民族自豪感，把工人和资本家的阶级矛盾描绘成境外势力的挑动、干预。连胡锡进都要委婉地承认，这一套托词已经用烂了[12]。工人们要彻底摆脱专制政府的遗毒，不是从国家而是从阶级的角度看问题。珠海航展上在天空中翻飞的六代机、东海南海上航行的核动力航母以及数百万的军队和警察，从来不会让中国亿万工人的工资、社保与生活条件得到一丝一毫的改善。但是，素不相识的巴西建筑工会工作者，用着翻译软件将受到工伤的中国工人送到了当地医院；这些平凡人穿着褶皱的衬衫、挺着略微发福的肚腩在医院门口合影，呼吁着巴西阶级兄弟关心中国工人的困窘处境。巴西的工人从1980年到2000年，通过20余年的阶级斗争才从独裁军政府手中争取到政治自由，让广大劳动者得以稍作喘息[14]。巴西劳工部能暂时解救出163名奴隶般的工人，但绝不可能使得3亿多中国工人彻底摆脱这种恶劣的处境。要达到这个目的，除了工人阶级以外，别无他人。所以，工人同志们，从现在开始组织起来！为了自身的解放，争取政治上的自由和劳动者的民主，向着推翻专制政府的方向前进！

[1] https://search.laborinfocn.com/articles/64982

其中MPT公告原文链接已更换为 https://mpt.mp.br/pgt/noticias/forca-tarefa-resgata-163-trabalhadores-e-interdita-obra-da-byd-em-camacari-ba

比亚迪公司声明部分译文：

本周一（23日），巴西比亚迪汽车公司收到巴西劳动就业部的通知，称外包建筑公司巴西锦江建筑有限公司存在严重违规行为。比亚迪汽车巴西公司重申，绝不容忍不尊重巴西法律和人类尊严的行为。因此，公司已决定立即终止与该承包商在卡马萨里（BA）工厂部分工程的合同，并正在研究其他适当的措施。巴西比亚迪汽车公司强调，这一决定不会损害外包公司员工的利益，因为这将确保他们的所有权利得到保障。

今天，公司下令将该建筑公司的163名工人转移到当地的酒店。在过去的几周里，巴西比亚迪汽车公司已经对负责该工程的分包商的所有员工的工作和生活条件进行了详细的审查，并多次通知这些公司，甚至做出了必要的调整。

[2] https://www.dw.com/zh/%E6%AF%94%E4%BA%9A%E8%BF%AA%E5%B7%B4%E8%A5%BF%E5%B7%A5%E5%9C%B0%E7%88%86%E5%A5%B4%E5%BD%B9%E4%B8%AD%E5%9B%BD%E5%B7%A5%E4%BA%BA%E4%B8%91%E9%97%BB/a-71158427

[3] https://news.qq.com/rain/a/20241231A05S4000

[4] https://mpt.mp.br/pgt/noticias/audiencia-define-medidas-de-protecao-aos-163-resgatados-na-fabrica-da-byd

[5] https://www.szhgh.com/Article/opinion/zatan/2025-01-01/367258.html

原载于微信公众号，子夜呐喊

[6] https://telegra.ph/Analysis-of-construction-workers-asking-for-wages-02-09

[7] https://www.facebook.com/chinalabour/posts/10159760967896944

https://haiwaiwang.org/1438/

[8] https://finance.sina.com.cn/stock/relnews/cn/2024-12-30/doc-inechfym4316067.shtml

界面新闻搜索发现，2024年6月，某国内社交平台上就出现了巴西比亚迪宿舍楼项目的招工信息，其中提到月综合收入为每月1.5万-1.8万元以上，月发5000元。另有一则巴西比亚迪钢结构安装项目的招聘信息发布于2024年10月，显示工人薪资为每天500-550元，薪资月发70%，合同期2年。两则招聘信息均显示工人每天需工作10小时，余款年底结清，包吃住。

关于薪资问题，常驻巴西圣保罗州圣保罗市、为某中国企业工作的中国人杨正坤（化名）告诉界面新闻，中国人如果被外派到巴西，待遇方面普遍比在中国国内更好，且工资待遇往往会比巴西本地工人高。“根据我的了解，一般外派工资是每月1.5万人民币起步，还有各类补贴。而且，在巴西劳动法规定下员工的假期会更多，光是年假就长达1个月。”不过，工资的结算方式有很多种。“也有按照月和季度发放工资，或者没有押金的情况。”出国劳务中介马军（化名）告诉界面新闻。

“在巴西的中国公司主要雇用巴西当地工人，因为严格的劳动法优先考虑国内人口的就业。”Tiago说，中国员工通常被聘请担任专门的技术职位或促进与总部的沟通。杨正坤也跟界面新闻确认了这一点，即在巴西的外国企业需要遵守一项规定：巴西本国劳工在人数和工资收入上，都分别不得低于企业全部劳工人数和工资总额的三分之二。Tiago补充，此规则旨在保护当地劳动力市场，但可能允许特殊角色或具有特定协议的行业的例外情况。

[9] 12月26日，金匠集团巴西分公司在其官方微博中发布声明，指责巴西劳工部门在检查过程中由于文化差异和翻译误解，导致信息被严重曲解，声明中特别强调：“‘奴役’一词不仅对公司员工是一种人格侮辱，也严重伤害了中国人的尊严” 。信中还解释“107名工人护照被扣押”一事是因为让金匠统一办理临时身份作证，而非蓄意扣留。信中称中国工人愿意继续留在巴西继续工作，不欲被强制遣返。

在声明中，金匠集团附上影片，片中的对象是金匠所聘用的中国工人，其中两人向镜头宣读工人联合签署信，信件附有工人签名和手印。信中称中国工人们“给扣上了‘奴隶’的帽子，让工人感觉人格收到了侮辱，人权受到了侵犯。”

[10] https://www.dw.com/zh/%E4%B8%AD%E5%9B%BD%E5%BD%93%E5%B1%80%E6%AD%A3%E5%BC%8F%E9%80%AE%E6%8D%95%E5%9B%9B%E5%90%8D%E5%8A%B3%E5%B7%A5%E7%BB%B4%E6%9D%83%E4%BA%BA%E5%A3%AB/a-18969827

[11] https://at.laborinfocn6.com/articles/url?lk=https%3A//mp.weixin.qq.com/s/r-FtawR4BKvpyA6wQJvtFg

值得一提的是，从4月至12月这一连串不断升级的事件，造成了广泛的社会舆论，从当地建筑工会到公共劳工部都在10月前对比亚迪表示怀疑，这种舆论还迫使工厂所在州州长在12月事发前几次去工地现场调查参观，虽然得到的结论是“我们相信比亚迪”，但这足以反对一些庸俗人士的猜测，比如巴西驱逐比亚迪是为了保护国内市场、资本集团的倾轧等等。显然当地政府及部分资本集团是回护比亚迪的投资的，而工会和巴西劳工部这些社会改良人士与其进行了斗争。

当然，如果非要说社会改良人士背后也有“境外势力”，这个问题就被彻底的庸俗化到没法讨论的地步了。编辑部甚至能搜索到，最早在11月底发文曝光该事件的葡萄牙语媒体，背后确实有某些美国人道主义基金会注资，难道这还要扯到中美争霸？那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不跟其他资本主义集团拐弯抹角地扯上关系的组织有几个呢？

[12] https://weibo.com/1989660417/P7jsukr7j

[13] 一个例证是，巴西在44小时工作制的条件下，维持了38.9小时的平均工作时间，而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为劳动人民争取到了40小时工作制条件下，48.9小时平均工作时间的福报（该统计包括了朝九晚五的公务员，却没有包括至少工作12小时的新形态就业人员，如骑手、网约车司机）。

[14] http://ilas.cass.cn/xwzx/bsdt/201211/t20121112_2263949.shtml

https://www.coolloud.org.tw/node/97174

http://theory.people.com.cn/n/2013/0625/c365100-21966965-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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