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格子间的年轻人:一场关于「体力活」美好想像的幻灭|端传媒 Initium Media

发布日期: 2023-06-19
来源网站:theinitium.com
作者: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体力活, 同事们, 传英, 年轻人, 女性, 尝试
涉及行业:服务业, 批发/零售
涉及职业:白领受雇者
地点:

相关议题:工资报酬, 工作时间, 青年失业, 失业

  • 年轻人从事体力劳动的现象引起公众关注,但大量年轻人脱离既定轨道,是否意味着原有的社会结构正在失衡。
  • 传英是一位年轻女性,毕业后先在英语学习app做社区运营经理,后来进入教培机构做老师,月收入超过两万,但随着双减政策的实施,教培机构的高薪红利一夜间消失,她转行做地产中介,但工作强度大,公司实行借薪制,职业差距也让她感到不适。
  • 2022年春天上海封城后,传英的工作被迫中断,抢购食物成为那时最重要的事。恒大债务危机横扫房地产行业,传英在重庆买的新房也传出了烂尾的消息,她飞去重庆维权,最终获得了承诺不会烂尾,但房屋建设装修减配的结果。
  • 传英再次回到已转入「地下」的教育行业,她在各类线下教育机构兼职代课,从早上六点到下午五点,仍然有探索「轻体力」的想法,但每月按时飞来的房贷账单让她无法轻松。
  • 「轻体力活」跟格子间的工作相似,流水线般的重复劳动早已渗透进企业、工厂、零工经济,包围着所有「打工人」。豆瓣「轻体力活探索联盟」小组去年底创立,带着玫瑰色的滤镜,似乎向大量困于格子间的年轻人许诺了更开阔的前景。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2016年,刚刚大学毕业的我求职不顺,阴差阳错之下进入图书零售行业,在一家大型连锁书店做了两年店员。事后回看,这是我最快乐的两年。我和我优秀的同事们共同创造了一个类似乌托邦的环境,简单而幸福。

那也是我最窘迫的两年。店员起薪2800元人民币,算上加班、补贴、奖金,不过三四千元,难以支撑一个年轻人在深圳过上宽裕的生活。我跟朋友合租,挤在客厅,每到月底为还花呗发愁。

这样的生活难以持续,朋友和家人的质疑也催促着我寻找一份更体面的工作。两三年后,我和同事们陆续离开。有人进入出版行业做编辑,有人进入外贸行业做运营,还有人转行做了HR。出路各异,但都进入了写字楼,在格子间里敲敲打打。

八年后,仿佛是一阵旋风,公共舆论开始讨论「年轻人从事体力活」的现象。在主流的描述里,这是一场关于年轻人「想要、需要什么」的思考与实践。他们背弃格子间,为自己的人生寻找新的意义。

然而,大量年轻人脱离既定轨道,是否意味着原有的社会结构正在失衡。三年疫情后,经济下行已经成为不可否认的事实,白领岗位大量减少,年轻人失业率高企。当阶层跨越的应许之地不再,躺平替代了努力、内卷,「向下」流动成为不得已的选择。

在这种宏大叙事之外,我对其间的个体,对「娜拉出走」之后的故事更为好奇。探索并不会在进入体力劳动的那一刻就结束。我想要回答,结构问题如何在他们身上展演,个体又如何通过选择进行静默的反抗?这种实践能否延续,又将停在哪里?如果无法延续,我们能在过程中收获什么?

双减、烂尾、封城,被时运甩离格子间

用世俗的眼光看,传英的人生此后急转之下,不仅「归咎」于个人选择,也是我们这代年轻人太「脆弱」,总能被各种力量掀翻在地。

见到传英之前,她在微信上问我是否介意她穿拖鞋。不坐班的理由是,「不能穿拖鞋,no,我真的不能忍受这些东西。」

当然不只是这些,在重庆长长的斜坡道路上,她踩着人字拖,跟我说起她的故事。

2017年,传英从四川外国语大学英语系毕业,她深信自己」爱自由」,没有考公考编考教资。毕业后,她先在一家英语学习app做社区运营经理,不久跳槽去了美联英语。

「双减政策」落地前,对年轻人而言,在教培机构做老师是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传英月收入超过两万,不用坐班,自由安排教学时间。长于教学的她很快就成了成为机构的Top老师。很快,2020年,传英就攒够了首付款,在重庆买了一套新房。

当年,全国各地的人们似乎都陷入一种买房热情中。以深圳为例,千万元总价的新房被排队抢购,有购房者甚至不惜花费数十万「名额代持」费用,只为买到尚且是块空地的房子。

传英买房的理由是:在重男轻女家庭中长大的她,房屋带来的安全感十分重要,从事地产中介的朋友也在旁边鼓励她买房。

重庆那年房价均价约1.1万元/平方米,传英彼时的工资攒得出首付,付得起房贷。但她当时没有预料到,三年后,在重庆甚至很难找到一份月薪过五千且能有「五险一金」的工作,「大把大把底薪只有两三千的工作。」

倘若用世俗的眼光看,传英的人生此后急转之下,不仅「归咎」于个人选择,也是我们这代年轻人太「脆弱」,总能被各种力量掀翻在地。

2021年,当传英所在的公司竭力将老师转化为销售时,嗅到危机气息的她选择离职。 当年9月,「双减政策」实行,大批教培机构退场,随之而来的是数百万前途未卜的「前教育行业从事者」。他们涌入就业市场,雪花般的简历飞到各大公司。

教培机构的高薪红利一夜间消失。10月,传英尝试从事一些「体力活」。凭借本科学历,她顺利进入一家知名地产中介公司,做起了中介。地产中介这份看似自由的「体力」工作侵占了传英所有的时间。每天上下班签到打卡,双休日带人看房,不用带客看房时就得不停地打销售电话。

她感受到了职业的差距,「(做中介)有些人都不愿意跟你说一句话,对你很歧视很歧视,」传英说,「公司实行『借薪制』,如果没有完成上个月绩效,公司只发底薪,之后要还给公司。」

百科:借薪制:员工在没有业绩提成时,由公司以借支方式向员工发放底薪,并从员工以后业绩提成中扣回底薪的工资制度。

地产中介的工作一直持续至2022年。那年春天上海封城后,传英的工作被迫中断,抢购食物成为那时最重要的事。

与此同时,恒大债务危机激起的多米诺骨牌效应横扫房地产行业。2021年到2022年,中国房企销售排行版中赫赫有名的民营房企,在债务重压下纷纷倒下,「新房烂尾」频繁登上热搜又被舆论管控撤下。

传英在重庆买的新房也传出了烂尾的消息。上海解封不久,她飞去重庆维权,在住建局门口拿着大喇叭喊口号,依照Excel表单挨个给业主打电话,拜托他们联合起来。有一次维权结束后,她和朋友坐在住建局门口休息,警察清场将他们带走。身着吊带裙的她被从上到下搜身,男性朋友则直接被扭送到了警车上。

维权的最终结果是,承诺不会烂尾,但房屋建设装修减配。对传英来说,这是来之不易的成果,至少有套能入住的房子。

2022年下半年,传英回到重庆,想再尝试一次「体力活」,去重庆知名的按摩店应聘了技师。经理得知她性少数的身份后,收回了offer。

传英再次回到已转入「地下」的教育行业。她在各类线下教育机构兼职代课,从渝中到渝北,再穿梭至沙坪坝,从早上六点到下午五点……她相信生命的多样性、丰富性,仍然有探索「轻体力」的想法,也在每月按时飞来的房贷账单面前低头。

想像的美好:「在这里,你不会有任何尊严」

「轻体力活」跟格子间的工作如此相似,流水线般的重复劳动早已渗透进企业、工厂、零工经济,包围着所有「打工人」。

2022年底至今年初,「轻体力活」进入主流语境,带着玫瑰色的滤镜,似乎向大量困于格子间的年轻人许诺了更开阔的前景。

豆瓣「轻体力活探索联盟」小组去年底创立,小组组长是久期。久期毕业于一所211大学的管理学硕士专业,此前在老家省会的一家央企工作。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份安稳、体面的工作。但陈旧的体制、压抑的氛围,让久期备感痛苦。

这不只是她一个人的痛苦。久期的朋友们,无论是在银行还是互联网公司,都有着类似的苦恼。受此启发,久期决定在豆瓣搭建一个小小的自留地,没想到却撞上这一代年轻人的集体失落:当阶层跨越的应许之地不复存在,努力、内卷没有意义。

短短四个月,这个创建于2022年11月15日的小组,迅速吸纳了超过4万名组员。活跃的组员们在小组里分享探索体力活的经历、体验和仍待实现的畅想:裸辞做保安,去星巴克打工,去胡同里开小卖部……但年轻白领对体力活的美好想象,很快被现实击碎。

「在这里,你不会有任何尊严,」舒克在劝退帖中写道。他每天要听到十几句的「草你M」。

舒克是某211院校的心理学硕士,生鲜超市分拣是他的第一份「体力活」。硕士期间,他曾在美团实习,做用户访谈,这样一份实习工作经历了五六轮面试。一天结束实习走出写字楼,晚上9点的望京CBD密集的写字楼在夜色中发光,那一瞬间他感到毫无意义,实习只维持了半个月。

硕士毕业之际,舒克决定体会一下「心流体验」,编造了一一份高中学历的简历,成为上海某生鲜超市的众包分拣员。

分拣场所是一间灯光暗淡的仓库,按照「合流」和「一体化」两种方式按件计算工资。合流指,捡好货物后不需自己打包;一体化则需要再自己打包。合流的一件商品2毛五,一体化的一单是1块2。「一件」商品不是指数量,而是同一种商品。比如,有人买了五瓶矿泉水,这五瓶矿泉水算一件。而一体化则是无论分拣了多少商品都按1块2计,一单平均约有10件商品。拣货员不能挑活儿,被派到什么单就是什么单。

分拣员的工资被一套「神秘的算法」支配,超时拣货、拣货速度、实际工作效率都会被算法捕捉,成为扣工资的理由。

生鲜超市分拣员的工作给舒克带来过短暂的「心流体验」,在急速奔跑找货时,高强度的劳动让他忘我。不过,与其说是幸福的心流体验,「更像是时间消失了」。

网友小岛菜花也做过分拣员的工作,ta说:「人会变得机械化、呆滞。」同事们在几分钟的碎片空闲时间刷抖音。拣货、刷抖音……无限循环。「威权、严酷的工作环境让我疲倦,以及内心深深的悲哀。」这段话得到了组员们的共鸣。

传英的女朋友月琪,在汽车音响改装店学习车载音响的改装和维修。这份工作她刚做了一个多月,是严格意义上的体力劳动从事者。和其他年轻人相比,月琪的体力劳动经验十分丰富,学习汽修前曾做过一段时间调酒师。

在大众眼里,调酒师是一份浪漫、充满创造性的工作。实际上,酒吧繁忙时订单不断垒起来,调酒师走到某一环节就无法离开,整个晚上都在重复做一件事。月琪感觉,如同流水线上的工人。「酒吧一旦忙起来,不可能一杯酒从制作到出品都由你做。比如调酒、摇壶、送酒,各种各样小的环节。你只能站在某一个位置,可能是切一晚上的柠檬,或者洗一晚上的杯子。」

「轻体力活」跟格子间的工作如此相似,流水线般的重复劳动早已渗透进企业、工厂、零工经济,包围着所有「打工人」。碰壁的年轻人,开始回望曾经厌弃的格子间。至少在死气沉沉的办公室里,尚有一条清晰的职场晋升通道。在舒克的观察里,分拣员没有阶级上升、个人发展的可能。

五年前在书店工作的我,因为同样的理由离开。我所工作的那家连锁书店,店员晋升的现实顶点是月薪8000元的店长。职位再往上的区域经理,总部倾向于直接指派。这显然不是一份高薪的工作,对不少人而言,8000元的薪资只是他们进入白领工作的起薪。而能升至这一职位的人寥寥无几。

尽管如此,跟格子间的工作相比,体力劳动确实能带来满足感,每当我整理完一个货架,又或者推荐出一本自己认可的书籍,内心都涌动着愉悦之情。我不曾为第二天的工作焦虑,每天早起上班的步伐都非常轻快。

离开书店后的五年里,我时不时会跟朋友嚎叫想回到书店。但现实中,始终无法迈出这一步。仅仅能维持生存的收入和由此而来在社会风险前的脆弱,是决定性的因素。

生病、失业能轻易摧毁一名体力劳动者。于我而言,书店的工作已算稳定。这是一家大型连锁企业,养老、医疗、工伤、失业、生育五险覆盖齐全。在采访过程中,鲜少有探索体力活的受访者,能享有完整的五险一金。

传英在重庆只做兼职代课,因为全职底薪低,会被层层盘剥。她不打算自己缴纳社保,觉得还年轻,暂时用不到。可供对比的是,在上海封城的两个月时间里,传英的工作虽然被迫暂停,但当时至少能拿到基础工资,不至于「手停口停」。

如果社会保障更加完善,会发生什么

高强度的劳动让他们处于高消耗状态下,师傅们默认他们没有选择。找老板争取加班费和保险,老板可以随意开除他们,他们不想成为「挑事」的人。

月琪一度很难理解,同事们下班后为什么都不离开汽修店。她猜测:师傅们住在集体宿舍,可能没有自己的生活,也没有什么爱好,回到宿舍也是刷手机。

汽修店忙的时候,技术部师傅从早上九点一直忙到凌晨两三点,没有加班费,也没有工作风险的防护设备和保险,同事们好像也从不在意。磨木头时房间里满是尘屑,师傅们很少戴口罩。「我会上二楼拿口罩给他,我说你们都不戴口罩吗?他们会说忘了,想不起来要用。没有人有意识找老板谈保险,加班费也没人过问。」

高强度的劳动让他们处于高消耗状态下,师傅默认他们没有选择。月琪觉得,同事们有很专业的的改装技术,完全可以联合起来开店。现状是,找老板争取加班费、保险这些工作权益,老板可以随意开除他们,他们不想成为「挑事」的人。

在中国,有太多人面临「手停口停」的窘境。

中国统计年鉴2023显示,截至2021年末,中国参加基本医疗保险人数超过13.63亿人。相对总人口14.12亿人,覆盖率高达96.53%。乍看之下,似乎全中国绝大部分人口都已经享受到社会制度的保障。

只不过,这份数据经过修饰。劳工工作者,纽约城市大学社会学在读博士生陈伟祥告诉我,这份数据背后存在误导性。在计算方法上,无论是城镇职工医疗保险还是城乡居民医疗保险都包含在内。然而,后者的保障效力微乎其微。

以就业人口7.46亿人来讲,参与职工医疗保险的只有3.54亿人,养老保险只有3.49亿人,覆盖率分别只有47.45%、46.78%,这是参与率最高的两个保险。工伤险、失业险、生育险的覆盖率只有37.8%、30.69%和31.9%。

在陈伟祥看来,这是地方政府灵活应对上位规定的结果。在政策制定中,中国赋予地方政府极强的自主灵活性。为发展经济招商引资,地方政府往往会给企业主减负,以增强自身吸引力。在这个过程中,法律明文规定的五险一金往往会被牺牲掉。

「为什么养老险和医疗险覆盖率相对能高10个百分点,主要是因为这两个保险使用得最多,特别是在小城市,这两个资金池基本上亏空,出于经济因素的考量,政府才会加大这两个保险的执法力度。」

当制度保障形同虚设,体力劳动者能仰仗的只有自己。

去年9月,谢阿金辞去了上海咨询公司的工作,前往新西兰「打工度假」,感觉自己在这里成为了「人间的珍宝」。

在咨询公司时,她无法摆脱同辈压力:「身边的人教育水平很高,综合能力很好,我会用就业市场的标准衡量自己,很沮丧,感觉自己什么都做不好。」新西兰一年的体力活探索,让她亲历了在完善的社会保障制度下,人们的择业观念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

半年时间里,谢阿金先后做过猕猴桃厂、肉厂和樱桃厂的女工,一边工作一边旅行。在新西兰,如果出现工伤和意外事故,无论劳动者是否有本地公民身份,只要是合法入境,由政府运营的全民保险机构ACC都会为其提供全面且不追究过失的意外伤害保险。

以Covid-19病假为例,劳动者可以通过公司申请保障金。谢阿金回忆,工作因病延误一周可以获赔600到800纽元的保障金,跟她正常工作所得相差无几。

如果是本地公民,相应的失业保障、医疗保险更为全面。与其他国家不同的是,新西兰并没有采用缴费型的社会保险模式,养老金、医疗费及家庭福利津贴的资金都来自税收收入。这一保障不与劳动身份相挂钩,不会因为劳动者有无工作、工作内容发生改变。

更重要的是,谢阿金在工作过程中感受到社会对体力劳动者的尊重。

每个工作入职第一天,HR会花费一两个小时向她详细地解释相关条款,以保证劳动者的权益。特别是关于种族歧视、语言暴力等部分,每一个条款都讲解得特别细致。在她工作过的肉厂,有一位同事在意见反馈表上提到午休时间太短,一个星期后,肉厂就延长了15分钟午休。

新西兰对于体力活轻重也有非常明确的规定。只要超过20公斤,就必须有2个人一起搬运。与此同时,每一份工作对可能造成的身体伤害都有详细说明,并附带处理方法。「就连被热水烫到都会被列在上面。」

当社会保障更为完善,从事体力活动不再是难以接受的选择。

在谢阿金身边,肉厂房东的女儿做了五年housekeeper(酒店清洁),房东20多岁的弟弟夏天在猕猴桃厂做工,冬天在肉厂做工。她还认识一位船长,每个月开10天船,剩下20天陪自己的孩子,「船长说赚的钱刚好够用」。

这些是传英、舒克和中国绝大多数体力劳动者,无法想像的故事。

从「要不要女生」开始

「我觉得他们(男性)挺能折腾的,只不过折腾的都是怎么搞钱。卷一点的会尝试利用之前积累的资源创业,躺一点的可能回老家开个淘宝店、咖啡店。他们更难放弃原有的收入水平。」

在轻体力活的采访中,性别视角意外浮现在我眼前。

十余位受访者中,只有舒克一位男性。加微信打招呼时,我下意识称他为「姐妹!」,他说:「我是男的。」

轻体力活探索联盟小组中的帖子,基本都围绕着家政、烘焙、咖啡师、调酒师、便利店店员、宠物美容师等服务行业。轻体力活的概念因此明确。

性别,或许从某种程度上,限制着年轻人探索体力活的边界。

月琪的父母至今仍以为她在做设计师,他们始终希望女儿有份稳定的工作。「他们不能接受我做任何有一点危险的工作,我觉得这是我人生乐趣的一部分。」

对月琪而言,学习车载音响的改装是「退而求其次」。她最初想学汽车维修,但没有一家门店愿意聘请女生。「可能汽修本身是重体力活,很需要瞬间爆发的力气,还要学习电器的应用、电路知识…..他们认为女生不擅长。」

大学毕业后,月琪在医院做过两年护士,之后又做过一段时间调酒师,体力并不是她的劣势。有些汽修店干脆以「没有女生做汽修」的理由直接拒绝,性别成为她进入感兴趣的汽修行业的最大阻力。后来再上boss直聘寻找相关工作时,她不再过问具体工作内容和收入,而是开门见山地先问一句:「要不要女生?」

「其实我们能做,但我们没有机会。」传英说。对于月琪汽修师的工作,传英内心有隐秘的期待。大部分汽修店只有男性汽修师,对女性司机来说,如果她看到有女性汽修师,或许会更愿意找女性来维修汽车。这是潜在的机会,越是没有女性进入的工作场域,就越需要女性。

「我的想法非常简单,行业是有可能被改变的。我们接受过更多教育,看到过更多东西可以改变,可以着手去做。」传英说:「女性快递员、女性外卖员、女性网约车司机……种种过往女性鲜少进入的工作领地,都要有人去做、去尝试。」

社会既定规范限制了女性体力工作范围的同时,也赋予了女性更多探索自我的可能。经济因素被认为是女性更愿意从事轻体力劳动的主要原因。在社会主流文化中,男性往往需要为成家立业做出更多经济准备。

久期认为:「对于男生来说,买房买车是很现实的压力。经济上压力大的话,职业选择上的谨慎也不难理解。」

正是因此,即便是想脱离主流职业秩序,享受文化、社会资本双重优势的男性,脱离轨道之后往往是通过创业奔向更宏伟的目标,而不是静下来思考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一位从互联网大厂离开,尝试做调酒师的女性观察发现,身边同样有大量男性被动或主动离开大厂,他们的视野范围内,轻体力活这类经济回报低的选项约等于隐形。

「我觉得他们挺能折腾的,只不过折腾的方向都是在想怎么搞钱。卷一点的会尝试利用之前积累的资源创业,躺一点的可能回老家开个淘宝店、咖啡店。出来打工(体力活)的一个都没有。他们会更难放弃原有的收入水平。」

就算是「下沉」,男性社会的主流叙事也是外卖骑手、滴滴司机、快递员这样辛苦但收入相对较高的工种。在这些故事里,经济上的回报要比个体的精神追求更为重要。

尾声:逃避还是反抗?

每一次年轻人尝试逃离主流秩序的尝试,社会都会给出两套完全相反的评判:逃避和反抗。10余位受访者中,如今大多数重回了格子间,其中一位受访者这样评价自己短暂的体力活尝试:一次以失败告终的不彻底反抗。然而,无法否认的是,在「逃避」和「反抗」的二元叙事之间,也有一些年轻人在体力劳动中找到了心灵的栖息地。

阿呆是我采访的最后一个人。她是我在书店时期最要好的同事,我们常常互相向对方嚎叫,想离开格子间从事体力活。

2023年5月,她在南锣鼓巷的一家独立咖啡店,偶然找到了一份周末兼职咖啡师的工作。工作日,她窝在望京的格子间里:在大陆一家大型出版社做策划编辑,为无法推动的项目、未来的选题感到焦虑。

每周至少有一天,她出现在胡同的咖啡馆里,穿着围裙,做成果即时可见的工作。体力劳动并不赚钱。如果是白班,阿呆上午九点半赶到咖啡馆开店,晚上六点半下班。一天的工资仅有80元。对阿呆而言,咖啡店的兼职是类似「心理疗愈」。每一杯咖啡,每一声谢谢,都是成就感和意义感的来源。

「咖啡师是一个主观能动性挺强的体力工作,它需要你动手的同时思考怎么冲好一杯咖啡。在这个过程里,我能感受到自己的主体性。我没有隐蔽在机构之内,不再是流程图的一部分,直面物件,直面个人。」

策划编辑的工作,就像一台执行领导意志的机器,在委曲求全里推动项目前进。有太多努力也没办法获得明显成效的时刻,充满了挫败感。但阿呆也坦承,在一天天按部就班的工作里,还是能体会到自己的成长,「就像游戏里打怪升级。」

她也提到,跟大部分开启体力活探索的年轻人们共同的一点:生活跟工作的边界。在疯狂内卷的社会里,996、单休似乎已经成为常态。就算不加班,也总会有下一个季度的KPI追赶着我们,脑中的那根弦始终无法放松。

6月刚过,阿呆已经开始为明年的绩效烦恼。她向我解释,图书出版是一个非常缓慢的流程,如果等到明年再开始担忧,为时已晚。即便如此,我仍会下意识判定她焦虑的有些过早。

焦虑,是这个时代年轻人的症候群。相似的故事在受访者身上反复出现,他们回忆起白领生活,是下班后工作群里狂轰滥炸的消息,是永远不会结束的评审会,是「胸口总有块石头压着」的窒息感。

轻体力活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可以放松的机会。「下班就是下班,你再也不用去反复为工作的事情担忧,顶多想想咖啡怎么可以冲得更好,或者胡思乱想一下未来自己开咖啡馆的事情。」她停顿片刻,忍不住补充道,「不过,如果我是老板,生意不好也是会焦虑的。」

除陈伟祥外,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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