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读书的留守儿童,走不出命运这座山
来源网站:mp.weixin.qq.com
作者:看客inSight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读书, 爷爷, 父亲, 父母, 哥哥
涉及行业:
涉及职业:
地点: 广东省
相关议题:无
- 留守儿童阿远面临教育资源匮乏的困境,即便拥有高学历也难以获得理想的工作机会。
- 阿远的父母虽然对他的教育抱有高期望,但因为自身条件限制,无法为他提供足够的教育支持。
- 阿远在教育阶梯上的挑战反映了留守儿童在追求教育上流动时几乎没有容错空间的现实。
- 阿远的故事展示了留守儿童在追求改变命运过程中遇到的社会和家庭双重壁垒。
- 尽管阿远努力学习,但他的经历凸显了农村留守儿童在教育资源获取、家庭支持等方面的不足。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读书改命,本质还是听天由命
留守儿童最常被看到的命运分化,往往分布在两个极端:或是考上高校,成为“寒门贵子”,或者早早辍学,沾染恶习、暴力甚至逾越法律。
阿远则是夹在这两种命运中间不被看到的大多数。长大后走出山村,大专的学历让他一次次被心仪的工作拒之门外,但他也不愿意子承父业,进厂打工。
小时候,他分明是亲戚们口中的“读书种子”,肩负着整个家族对“出个大学生”的期待,却在学业阶梯上两次滑落。他开始叩问自己的命运,读书的种子没能成材,错究竟在谁?
寻找答案的过程中,他为父辈拍了部纪录片,读了不少研究,也随着年龄渐长体会了生活的苦。过去模糊的感觉在他脑海里渐渐成型:对他这样的留守儿童来说,教育是向上流动的唯一途径,然而这条路上几乎没有容错的空间。而像父母这样外出务工的家长,对子女的教育即便有很高期望,也不具备相应的投入能力。
“读书种子”在教育阶梯上的攀升,就像播种本身。即便种子本身健壮,如果土地贫瘠,如果风雨骤来,那么庄稼人也就只好看天吃饭。
父母不应被怪罪,社会又无力改变。他觉得,与其像现在这样痛苦,自己还不如从不是一块读书的料。
一
当老师,吃龙眼
阿远还记得小升初的那个暑假,热浪袭人,比人还高的玉米发蔫地站在地里。他在河边洗衣服,洗到一半,爷爷来了。
“你九阿姨刚才给你打了个电话,说有事情找你。”
阿远手忙脚乱地把剩下的衣服呼噜呼噜地过几遍水,稍微拧了一下,然后就跟着爷爷回家了。
他生活的村庄在西南边陲,离越南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四周都是高低起伏的山,瓦房间散落着一两分田地,只够村民自给自足。直到1997年,村里才通上电。
九阿姨命好,从山村嫁到了县城,在县城的重点初中对面上班。那天,她中午下班,在中学门口看到了小升初的录取名单,上面有阿远的名字,就马上来告诉他,接着又给他在深圳打工的父母打去了电话。
一周后,妈妈又像往常一样,来接阿远和哥哥去深圳一起过暑假。她在车站买了一大碗玉米粥,在车上喝了几口以后,妈妈就问阿远:“在哪里读都一样的,是吧?”
阿远坐在大巴的卧铺上,看着妈妈的脸,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点点头。
一个月后,阿远独自坐了20多个小时的长途大巴,从深圳回到了村里。爷爷用扁担挑着前一个月就买好的木箱、水桶和席子等行李,把他送到了镇上的初中。
小时候的阿远和哥哥在阳台上玩,身后是就读的小学
阿远从小是爷爷带大的,爷爷是他最亲的人。
农村没有幼儿园,阿远在山间地头玩了7年泥巴以后,才被进了学前班。第一天上学,老师教学生们写“牛羊”。他写了满满的一纸的“羊”,虽然写得乱七八糟,但老师还是给他打了100分,还用红色的钢笔画了一个大大的钩。阿远很高兴,下课以后,一路小跑,拿给正在种地的爷爷看。
爷爷也很高兴,虽然他只能看懂纸上的对钩和数字。
一生在山村生活的爷爷是个文盲,但他是最关心阿远学习的人。刚上小学,阿远数学学得吃力,爷爷就会抓起一把玉米粒,分成两堆,教他算术——这也仅限于50以内的加减法,再大的数,他也不会了。
对阿远教育上的很多事,爷爷都有心无力。四年级的某一天,爷爷以为阿远以前的课本都没用了,就全部当废纸卖了,换回了2块钱。等到阿远上了五年级才发现,没有课本复习了,只能和同桌借。
20年后,村里的小学焕然一新
为了鼓励阿远好好读书,爷爷尽力向他描绘出了自己所能想象到的光明前景:“毕业出来当了老师,你吃荔枝也行,你吃鸡蛋也行哦。”
在阿远之前,家族里读书最厉害的一个堂哥,考上了市里的财经中专,工作包分配。爷爷总让阿远好好向表哥学习,“出来去到新华书店工作,一个月赚1000多”。
爷爷的这些话,在小时候的阿远听来更像是模糊而遥远的故事,然而他还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一定要认真读书。
到了中考时,阿远和两个同学并列全校第一。但到头来,三个人都没上成县城的初中。
镇中离村子不远,但山路坎坷泥泞,有时路旁就是十几米深的狭窄的山沟。于是阿远寄宿在了学校,只在周五的时候等着村里派来接学生的三轮车。有时车不来,他就冒险走山路回家。
而所谓宿舍,是无限接近危房的瓦房,硬生生塞进了18个学生。
夏天,夜来香随着晚风飘进屋,很容易让人陷入梦乡,然而冬天就很难熬了。风大的时候,需要用钉子把几块木板拼起来,像两扇木门一样挡住寒风。但风还是会从巴掌大的缝隙冲进来,冻得人哆嗦中半睡半醒。
天冷的时候,同学们都喜欢午睡,但是阿远不睡。十年前家里的祖屋着火,红十字会捐了一条厚厚的棉被,爷爷特地给阿远带到了学校。他就披着那条棉被,露出两只冻得紫红的手,趴在床上写英语单词。
初一第一次大考,阿远考了全年级第一名,直到初二都经常考全校前三。他曾经获得过200元的助学金,那是香港的一家企业捐助的。钱发到手上,他首先跑去学校的小卖部买了一瓶30元的洗发水,因为那是那里最贵的东西。
学校会组织获得奖状的学生合影留念,这样的照片,阿远有6张
一张一张成绩优异的奖状拿回家,亲戚们开始经常在阿远耳边念叨:“你是我们李氏家族目前啊,唯一的一个读书的种子了。其他人都不行啊,学习差,又不听话。”
有一次,叔叔代替在外打工的父母来给阿远开家长会。到了班里,班主任大力夸赞阿远成绩好,叔叔的朋友也去了,他的孩子和阿远同班,却一直在被批评。叔叔回来后很高兴,对阿远说:“哎!你让叔叔脸上有光了。”
于是阿远也和读了中专的堂哥一样,成了家里的正面教材。而阿远的哥哥则落到了反面——他从小调皮,经常去偷别人家地里的甘蔗,到了初二就辍学跟着父母去深圳打工了。爷爷苦劝无果,无奈之下去学校里把哥哥的桌椅用扁担挑回了家。那是入学时学校要求学生买下的,桌子侧面,还用红漆写着哥哥的名字。
在一片夸赞声中,阿远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这次,父母没有反对。因为乡镇的教育水平只到初中为止,只有县城才有高中。
阿远高二时,父亲回村照顾重病的爷爷。有天,他发现阿远床头有一台磁带机,打开看到里面放着的不是流行音乐,而是英语磁带,于是又满意地合上。
“不然我给它砸烂哦。”回深圳之前,父亲特地和阿远说了这件事,还给了他一个苹果作为奖励。
阿远吓出了一身冷汗,那台磁带机是他跟朋友借的。
这是他记忆里,父亲少有的一次“管”了他的学习。
二
孩子考上了,家长考不上
爷爷去世的那天,阿远在上学。后来听爸爸说,爷爷死前,把藏在内衣里的积蓄紧紧地攥到手中,说是给阿远念书用的。爸爸和叔叔好说歹说,他才肯松手。
那叠厚厚的纸币,有百元大钞,也有零散的几毛钱,加起来总共832.5元,后来都用来交阿远的高三学费了。
身边再也没有人念叨着要他好好学习,去当老师、吃龙眼了。但为了满足大人对他“做个好孩子”的期待,阿远还是绷着那根好好读书的弦。“网络游戏”在他眼里,成了洪水猛兽般的存在。
同村有两兄弟,之前没有接触过电脑,到县城念书以后,逐渐流连于网吧,成绩从全镇前列一落千丈。最后哥哥的高考只考了200多分,弟弟没有达到本科线。或许是因为家境不好,或许是因为无颜面对亲友老师,他们没有复读,最后都去广东打工了。
阿远并非纯粹的好学生,他也很想玩游戏。但听说了这些故事,他害怕上瘾,所以就不允许自己玩。
埋葬着爷爷的山坡
但阿远拒绝不了电影,这是他看到外面世界的窗口。
村里的电视盒早就坏掉了,整个村都没电视看。直到上高中,阿远才通过同学的mp4播放器第一次看到了电影。小小的屏幕上,是想象力无法抵达的世界。
有次,他偶然看到了一部电影的介绍:“有一种鸟是关不住的,它的每一片羽毛上都沾满了自由的光辉。”内心忽然掀起波澜。后来,男生宿舍施工,他就趁午休,偷偷通过脚手架爬出去,溜到网吧看那部惦念以久的电影。电影很长,他花了三个午休才看完。
高中大门旁立着的光荣榜,在另外一个维度上为他标记了外面的世界。10米长的公告栏,一半贴满了学生照片,下面写上了一所所985高校的名字。
另有几个牌子,单独介绍了杰出校友:考上清华北大的,到早稻田大学读博的……但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再往后,就没人考上清华北大了。于是老师和校长把那些考上顶尖名校的学生挂在嘴边,一再强调他们如何努力学习,改变了命运。
鸡汤故事听久了,阿远开始幻想自己的未来,似乎努力一把,自己也能成为老师口中的榜样。
但从初三开始,阿远的数学就有点跟不上了。镇上买不到教辅,更没有辅导班,最后他靠找同学请教加勤奋刷题,才有惊无险地上了高中。一个学期后他就自觉数学没救了,靠文化课根本不可能考上那些光荣榜上的大学。
在美术课上,他看到了一条新的出路。老师说,艺考可以让文化课成绩不太好的同学考上二本甚至一本的院校。于是阿远就加入了轰轰烈烈的艺考大军,每天有一大半的时间都泡在画室里画水果和石膏像,直到快熄灯时才回宿舍。
高中时的阿远
然而三年后,一出成绩,阿远傻眼了:突袭一年半的专业课刚过及格线,文化课靠120分的英语撑着,只能上三本院校。
他自己靠百度检索,选了一所据称是“北京最好的三本”,每年的学费要3万多。他犹豫地去问父亲,父亲反而安慰他:“没事,我跟几个老师也打听过了,这个学校还行,你填吧。”
高考后的暑假,阿远去深圳找父母,在路边等车的时候,父亲慌慌张张地来了个电话,叮嘱阿远赶快打电话到北京的学校去,确认要去上学,不然就不发录取通知书。
那通电话让他更加确信,父亲是支持他读大学的,哪怕只是三本。
等他到了父母身边,一家人开始讨论怎么解决学费。
母亲说:“学费太贵,还是复读吧。”
父亲一听,急了:“谁不让我儿子去北京念书我就杀了谁!”
那几天,父亲很高兴,到处去和亲朋好友喝酒,每天喝到晚上十二点才回来。
直到后来的某个晚上,父亲忽然对阿远说:“我们家没这么多钱,你还是回去复读吧。”此刻的他似乎酒醒了,或者是梦醒了,接受了自己没那么多钱供儿子去北京上大学的现实。
在阿远高三时,哥哥和女友开始谈婚论嫁。父母先是出了六万块给哥哥买了车,然后又开始修建新房子。
家里确实已经没有多少积蓄了,父母从没想到过要攒钱给他当学费,也没有可以借鉴的经验——村子周边没人上过大学,没人知道学费要多少钱。
阿远3岁时,一场大火烧毁了祖宅,妈妈赶回来时,阿远正和哥哥站在邻居家门口,怯怯地说想要鞋穿,因为那时家里烧得连一双鞋都拿不出来了
在阿远高考前,家里的房子修了一半,哥哥的女友却和他分手了。女方家给出的理由,很快传到了阿远家里:“不要嫁到他们家,房子还没建好,而且还有个弟弟在读书。”
在这之后,哥哥总时不时地抱怨阿远上学费钱。阿远猜想,在哥哥心里,这次分手有阿远一半的责任。这让他隐隐约约地觉得,上大学,对于家人来说是一种负担,甚至是耻辱。
面对父亲的决定,当时的阿远最终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新房终于建成封顶时,一位亲戚来帮忙,看到阿远,就问:“你不是去北京上大学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我爸没钱,又让我回来复读了。”
亲戚连声说:“哎呀你这孩子是考上了,但家长考不上,没办法。“
但他那时并不怨父母,只是想着,明年再努力一点,考个更好的成绩,上一个更好的学校,学费可能会便宜一点。指导老师劝他去画室培训,他想着省钱,就只是自己跟着画册临摹。
又一年过去,复读的成绩陆续出来了,阿远的专业课没过及格线,文化课成绩和去年一样,就连英语也还是120分。
阿远认命了,再怎么努力也是一样的结果,他也不想再浪费钱复读了。
他填了3个大专院校,结果被第三志愿的学校录取了。虽然心有不甘,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去报道了。后来有了专升本的机会,他也因耻于再花家里的钱而放弃了。
三
“他是命对。”
高中时,阿远去同学家吃饭,同学的家长问起他家里的情况,他老实回答:“爸妈都去广东打工了。”
“啊,留守儿童啊。"对方说完,笑了一下。
那笑,也许是戏谑,也许是怜悯,也许是尴尬。他分辨不清,只想着叔叔阿姨之前对他很好,应该不是在笑话他。
然而笑声过后,阿远才知道,原来像他这样的孩子还有一个专门的称呼。
村子附近十里八乡的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也都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没有接不接受的选择。
阿远始终记得初中时一个“惊为天人”的同学。音乐课上,她听到老师唱出来的旋律,就能把简谱写下来,最多只写错一拍。
但这样的天资,在山村并没有得到被精心栽培的机会。
同学在高中毕业以后,就早早结婚了。婚后,她每日照顾完孩子和公婆,就去洗家里的矿,铲到车上,再洗下一堆,如此循环往复。丈夫则终日不见人影,不是去喝酒就是去赌博。
她想离婚,但是丈夫不签字,一拖再拖,还隔三差五去她娘家闹事。
她忍到到孩子大一些,离开家到了深圳打工。做了两年,熬到前夫终于同意离婚,她就辞职回了老家。
离开深圳前,她找阿远和几个同学去KTV小聚,歌声仍然如阿远记忆中那样,惊为天人。
阿远曾经统计过,小学班上一共有38个同学,其中28人一毕业就去外地打工了,大多都去了村里首富在广东办的厂,一个月休息一两天,临近年关就放个半个月的长假,提早回村过年。一切顺利的话,他们就会在县城买车买房,结婚生孩子。
如果阿远从来没被家里人看作是“读书的料”,那这也可能是他甘愿过下去的一种人生。他想,那样的生活未必是麻木的,也会有诸如还房贷、和老婆吵架这样的烦恼,但至少不会像他现在这样痛苦。
大专毕业后,阿远一直想到影视行业工作,也曾到北京闯荡。因为没有光鲜的学历,他被影视圈子拒之门外。唯一一笔相关的收入,是临时帮画分镜赚来的400块钱。
决定要离开北京时,他逛遍了高中时向往过的所有景点和高校,唯独没有去自己考上又没钱读的那所三本学校。他没有勇气,而且也太远了。
离开北京前,阿远还去电影资料馆看了好几场电影
回到南方后,他辗转换了好几份糟心的工作,后来总算稳定地工作了一段时间。直到疫情那年,他在封控期间,被扣掉了七成的工资。
这些波折让他心底渐渐生出了埋怨。他想知道,父母为什么一次次草率地对待他的教育,让他听天由命,导致他落到如此地步。
阿远找不到机会和他们好好谈谈。父母和他,从来是一件事情,两三句话说清楚就行。在阿远看来,从小聚少离多,他们实在是不太擅长跟自己的孩子沟通,哪怕他已经长大成人。
前几年春节回家,阿远决定给父辈们拍一部纪录片,希望借此理解他们。
在他的镜头前,父亲一边组装手表,一边把时间拉回到了1990年。
那年,父亲放下了老家的修表摊子,进了深圳的手表厂。厂里计件算工钱,一只手表只赚7分,通宵返工是常有的事,同车间的一个工人甚至崩溃大哭过,“哭完还是得接着干”。
就这样每天加班到两三点,一个月只赚300块。父亲干不下去了,开始寻找新的机会。
应聘时,他把之前厂牌上的职位改成“技术指导”,为了“看起来真一些”,又在地上蹭了几下。靠着假牌进了面试,老板问起之前的工资,父亲多报了500块,没成想对方开出了再加500的条件。他“心里火辣”,但也硬着头皮上了。
阿远拍摄的纪录片的海报
父亲一向这样敢闯,之前摆摊时就自己动手改大了证件上的经营范围。这多少是技术傍身带来的底气。有次面试,对方拿出五个线圈来试父亲,焊到第二个,父亲就被喊去写字楼里谈工资了。
也许这样的经历,让父亲并不相信读书才有出路。纪录片拍完,阿远几个月没找到新工作,父亲总劝他去富士康:“你表弟小学没毕业都可以做,你也可以的。”
在父母看来,工厂流水线与写字楼没有什么区别,只要能赚钱、够生活就行,而阿远三十来岁还没有组建家庭,这在他们看来才是最大的失败。
“不要想那么多,先结婚、把小孩生下来再说。”母亲这样劝他。
听到父母这样定义“失败”,阿远爆发了,他大喊:“我的人生从你们没有送我去县城念书那一天就已经失败了!”
母亲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不要说得那么严重嘛,反正都过去了。”
“东叔是你们带出去的,他至少让两个孩子在外面念完了小学……东叔以前就说过,如果我考不上更好的学校,你们就是罪人。”
听到这话,父母沉默了。第二天,他们也没像往年一样早早地拍门叫阿远起床贴对联、做年夜饭,只是等他自己醒来。
纪录片的拍摄,并没能带来想象中的和解。这些年,阿远领教了生活的不易,对父母当年的难处多了一些理解,偶尔心里还会纠缠出另一层羞愧:“是不是不应该对父母有所要求?”即便如此,他的不甘仍然无法平息。
他需要为自己命运的滑落,找到一个理应承担责任的对象。
他看了很多关于留守儿童的新闻、研究和纪录片,想从中寻找答案。处在书中所说的那些“结构性的问题”之中,他很难说清那些复杂的感受,只能分辨出强烈的绝望和无力。
那些进厂打工的同学,大多都早早地生了孩子。条件好的,带在身边;条件不好的,就让村里的爷爷奶奶带。那些留在农村的孩子,不听话的、打架的、偷东西的都有,重复上一代的命运。
一切在有生之年,都没什么大改变。
阿远的侄子一直跟在哥哥身边生活,过完年,妈妈就去帮哥哥带孩子了
余下能够被怪罪的,似乎只剩命运本身。
那一张张奖状、照片、录取通知书,还有亲戚们的交口称赞,一遍遍确证着他生来就是一块“读书的料”,这是他的命。然而身为留守儿童,运的流转,让这些都只能在他的记忆中保持鲜活。
至少,这是父亲希望他接受的一种解释。
在阿远的纪录片中,父亲向他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36年前,春节刚过,村民们都忙着播种。犁完地,大家坐在田埂上吃饭,一个在镇上当农村信用社社长的亲戚忽然问父亲,儿子阿勇快初中毕业了,让他跟父亲学修手表好还是去学修电视好?
父亲早已忘了自己的回答,但他清楚地记得两个月后,一则通知送到了镇上的农村信用社,让阿勇去县城参加为期2个月的培训,考核通过后,就可以子承父业,进入银行系统工作。
“你勇叔也没有多少文化的。”讲到这里,父亲深深地看了阿远一眼,“他就是命对。”
每周一三五 更新
投稿给“看客”栏目,可致信:
投稿要求详见【投稿规范】
你可能还喜欢
看客长期招募合作摄影师、线上作者,
后台回复关键词即可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