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淮南火灾9人遇难:困在群租房里的外地务工者
来源网站:mp.weixin.qq.com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主题分类:劳动者权益事件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建筑工, 务工者, 电厂, 火灾, 弟弟, 家具厂, 村民
涉及行业:建筑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安徽省, 河南省
相关议题:肮脏或危险的工作环境, 中高龄劳动者
- 安徽淮南市一处自建房发生火灾,导致9名来自河南农村的建筑工人遇难,年龄多在47岁到57岁之间。
- 死者均住在包工头租赁的农村自建房内,这些房屋随着附近工业建设而扩张。
- 火灾发生时,民房内住着50余人,除房主外,其他均为租住的建筑工人。
- 事故原因疑似为电路负荷过大导致短路,当时做饭阿姨正在使用两个3000瓦的电磁炉烧饭。
- 火灾揭示了群租房的安全隐患,包括电路超负荷、过度拥挤等问题,暴露了外来务工者居住环境的风险。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2024年10月19日凌晨4点多,安徽淮南市潘集区架河镇王圩村一处自建房发生火灾,导致9人遇难。死者均来自河南农村,他们年龄多在47岁到57岁之间,是王圩村附近工地的建筑工人,住在包工头为他们租赁的农村自建房里。这些自建房是随着附近的工业建设而扩张起来的。
记者|陈银霞
实习记者|施雨
编辑|王珊
凌晨的火灾
10月19日晚上9点,赶到位于安徽淮南市潘集区架河镇王圩村的火灾现场时,张辉眼前只有一片废墟,地面上是两层黑漆漆的房架空壳,楼板耷拉着,蜷曲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钢架堆在一旁,路面残留着救火留下的水痕,落了一层厚厚的黑灰,一踩脚印就陷了进去。过火面积很大,至少有两个篮球场这么大。张辉看到一辆挖掘机还在旁边挖土清理现场,有小货车源源不断运来绿色挡板,试图将这一片区域围挡起来。
在听了别的家属的描述后,张辉才知道,这里原来有一个150平的一层超市,一个三四百平的家具厂,还有一个四层高的民房,每层有150平米,都是王圩村村民王力金的产业。如今,这些都消失了——据报道,总过火面积为1000平方米。一同消失的还有张辉47岁的弟弟张宏良。张辉告诉本刊,他们来自河南驻马店市汝南县王岗镇张岗村。弟弟张宏良是10月11日才来旁边二百米外的潘集电厂建筑工地务工的。他在工地上做木工,制作混泥土浇灌模具,一天390元,工资月结,每天早上6点左右上班,一天干10个小时。出事前,他就租住在四层高的民房里。
事发后现场(受访者供图)
事发后现场(受访者供图)
张辉从建筑公司人员那听到,事发时民房里住着50余人,除了房主,其他都是租住在这里的建筑工人。有幸存的工友向张辉讲述了事情的经过。10月19日凌晨4点多,做饭阿姨来给工人做早饭,工人们通常在5点半左右吃饭,再去上工。厨房在自建房一楼。那天早上,工友听到阿姨在楼下喊没电了,没多久就着火了。工友说,阿姨用两个3000瓦的电磁炉烧饭,他们猜测起火应该是电路负荷太大短路造成的。
房主王力金夫妇当时带着两个几个月大的孙子住在一楼,着火后是做饭阿姨叫醒了二人和住在低楼层的工人。他们尝试用灭火器灭火,在发现火势控制不住后才逃跑。凌晨5点17分,隔壁的邻居王凯听到屋外女人急促的呼喊声时爬起来,正好看到王力金夫妇抱着两个孩子逃了出来,二三楼的工人也已经跑了出来。他们后面的大火已经烧红了半边天。滚滚燃烧的火焰有两三层楼高,空气里都是黑烟,伴随着房屋坍塌、呼呼的风声,火星被风吹得到处飘,“呼吸都困难,根本无法靠近”。王凯说,燃烧的自建房里,最初还能听到一个中年男人的呼救声。
火灾现场(受访者供图)
消防车在十几分钟后到达,消防员们拿着水枪冲向火场,但火势太大,直到钢架结构的家具厂、超市和三层四层的房屋全部烧塌,火才慢慢熄灭,这时天已大亮。一个工友告诉张辉,张宏良住在四楼,发现起火后,张宏良一开始是跟着两个老乡披着被子跑到了二楼,但他想起好兄弟还在楼上,就又返回去,再也没有出来。讲到这里,张辉叹了口气,“真的冤啊,如果不是跑回去,我弟弟这么铁的人,不可能跑不出来。”张宏良说,弟弟身高一米七,身体一直很好,干活很拼,这次在电厂,为了多赚点钱,晚上还会加班打混凝土。张宏良的遗体被送到殡仪馆时,一只手还拉着旁边的好兄弟。
这场大火最终造成9人死亡,他们都跟张宏良一样,在旁边的潘集电厂建筑工地务工。9个人都来自河南农村,其中7人家在河南驻马店,两人来自河南新县。
村庄旁的电厂
王圩村4000余口人,整个村庄错落地分布在安徽淮南市潘集区架河镇012县道南北两侧。火灾发生的王圩小街是村里最繁华的地方,一条东西向的一公里长的街道,5米多宽的012县道两旁,伫立着两排灰色水泥房,就像一个乡镇集市,彩钢棚、太阳伞、广告牌下,是上百家小商铺,包括理发店、小饭馆、农资店、小卖部等等。这些热闹,依仗于旁边两三百米外潘集选煤厂和电厂的修建。火灾发生后,工地停工,彩钢棚都被拆掉,店铺生意冷清。
淮南市煤炭资源丰富,是华东地区的能源生产基地,潘集区境内有潘一矿、潘二矿等多座煤矿。王圩村村民王传军告诉本刊,王圩村距离最近的潘一矿有10公里,一直以来征地、招工、塌陷区赔偿都轮不到他们,村民一直以来是靠务农和外出务工为主,“人均一亩田地,种植小麦、水稻两季作物”。村民生活状态的改变得益于淮南矿业集团潘集选煤厂和潘集电厂的建设,前者负责煤炭选洗,后者利用煤炭发电,这是安徽省“861”重点工程,是淮南推动坑口煤电一体化的典型项目。其中,2015年,在村西北角开始建设的潘集选煤厂,被媒体报道称为“亚洲单体最大的中央型炼焦煤选煤厂”。2020年,电厂也开始建设。
五角星处为事发地 (地图源自天地图)
周边村子的地先后被征走了。王传军记得,仅电厂项目,就征收了村里3个生产队的200多亩田地,每亩补偿4.91万元。村民们的钱包鼓起来,有的买车,有的装修房子,有的娶媳妇,家家户户都推掉了老房子,盖起了两三层的小楼。通往乡镇的水泥路也一改往日的坑坑洼洼,变成崭新的柏油路,两侧装上明亮的路灯,安装护栏,种植了整齐的绿化带。六七十岁在村的老人在电厂谋到了保洁、做饭的工作,一个月一两千块钱,55岁以下的也能在电厂做建筑工,一天三四百元。
最大的变化,是大量外来人员的涌入,有参与建设的技术员工,更多的是建筑工人。以2020年开始建设的潘集电厂为例,一期工程,项目总面积33.5858公顷,相当于800个篮球场的规模;电厂二期项目位于一期项目西侧,占地381.6亩,在一期项目竣工后4个月,即2023年6月开工。一位村民告诉本刊,“每天干活的工人就有几千个”,一到下班点,村里马路上乌泱泱一片穿着蓝色制服、戴着安全帽的工人,车都开不过去。
许多村民将自家闲置的房间租了出去,还在村里开起了餐馆和超市。王凯记得,以前村里超过100平米、装修一新的餐馆只有六七家,现在增加到二十多家,苍蝇馆子更是不计其数,“以往天黑后,街上餐馆就打烊了,现在七八点还有人吃宵夜。”村里的超市也从两家增至四家。出事的房主王力金,是村里的能人,二十多年前就在村里开家具厂,去年将原来的家具厂的一部分改为超市。两间铺面,顶端大广告牌上写着“世纪华联精品生活超市”的字样,商品并不多,只有烟酒、零食、饮料类的东西,主要供应附近租房的农民工。
事发前的超市(受访者供图)
群租房隐患
来村里租房的既有参加电厂建设的大公司,也有小的包工头。
王传军说,大公司对房屋质量和安全要求严格。王传军的房子有四层,单层总共300余平米,2020年,王传军的房子曾租给电力公司。对方承诺一年租金19.8万,会租三到五年。签订合同前,对方先是请专人检测房屋结构和电路,他们要求王传军将原本配置的35平方电线(电线横截面积为35平方毫米)换成45平方的,以承受更大的电流负荷。
他们还给了王传军一张图纸,要求他按照图纸对房子进行改造,一楼改成一个大厅,一间储藏室,两间会客室,还有一个食堂。二至四层用石膏质地的扣板隔成约36个房间,每间房15平米,每层另有卫生间,里面住的都是筹建电厂的年轻技术员工。王传军还拉起围墙,在屋外盖了洗澡间、卫生间,浇了地坪。
事发后现场(受访者供图)
不过,这样大手笔的租赁在村里并不多。村子大多数的房子都是租给了工程一层层承包下来的包工头。相比于大公司,包工头只希望房间足够大,能住进足够多的建筑工人,且要距离工地近、租金便宜。今年,他的两间房被一个包工头租走三个月,每月租金4000元。两间房总共80平米,住11个人,“工人铺上垫子就睡在地上”。“一间房住几个人由包工头决定,摆上上下铺,一间房住四五个人十分普遍。”烂房子也有人住,王传军说,有的村民两层楼只有门口一间旱厕所,还要人工自己处理粪便,洗澡间不够用,工人就在院子里冲下澡。
为了更多的租金收入,有房东还另盖了房子。出事的王力金就是其中一个。一位村民记得,2020年左右,王力金将两层小楼加盖到四层,整体重新装修粉刷。加盖的两层使用的钢结构。钢结构材料费用昂贵,但建造简便,施工速度快,该村民记得,房子一个多月就建起来了。房子建的气派、美观,深灰色条纹外墙、幽蓝的大玻璃窗、宽敞的别墅门廊,两边还建有花园,朵朵茶花绽放。王传军说,王力金家的房子最初是租给一家公司,房前挂着金黄色的牌子,写着某某公司的名字,租金一年18万。
在这场火灾发生前,村民很少担心发生火灾这样的事情,有时候用电过度跳闸,只要重新把闸扳上来就行。但在曾在消防支队干了27年的许传升眼里,这些农村自建房的防火安全隐患非常大。许传升告诉本刊,群租房由于居住人数多,抽烟、充电、使用电动车,用火用电频繁。比如房屋内大功率电器多,若电线过细、质量不好,像使用便宜的铝线而非铜线,或接触不良,都容易导致火灾。
火灾现场视频画面截图(受访者供图)
而具体到农村自建房,一旦发生火灾,后果几乎是毁灭性的。许传升提到,城市楼房有防火分区,城市楼房的防火墙、楼板、防火门,在2-3小时内,可以将火灾限制在一定区域内。农村自建房没有防火分隔,烟雾可以通过楼梯进入楼上。具体到这次火灾,紧挨着的家具厂、超市内有大量易燃物,全部都会引燃。而且,钢架结构相对于钢筋混泥土抗火灾能力较弱,“钢结构受热达到500-600度,15分钟就会坍塌,彩钢板中间用于保温的泡沫,也是易燃物。”许传升说,乡镇群租房发生火灾,救援队通常在县里,等赶来时已经晚了。
出事的房主王力金今年四十六七岁。王传军说,王力军十四五岁时父亲肝腹水去世,母亲和奶奶靠着种菜、摆摊卖菜拉扯大他和四个兄弟姐妹。王力金是老大。初中学历的他学了木匠,结婚后在祖屋旁边的空地上,盖起六七间瓦房,聘请十来个工人,开起手工家具厂,主要面向周边村庄营业。王凯告诉本刊,王力金性格内敛,但干活细致,村民的家具损坏,他会派人上门维修,生意做得不错。十几年前,他又在潘谢路边买了便宜的土地盖起第二家家具厂。
但这几年,家具生意越来越不好。王传军说,2020年后,农村成品家具、组合柜越来越流行,手工家具的需求量越来越少。王力金的工厂,十来个工人缩减为两个。王力金也寻找过其他机会,干过养殖,养过鸡、鹅、兔子、黄鳝,“都没有太成功”。王传军说,村里的机会不多,除了养殖,还有人做过十来人规模的小加工厂,加工伞、包、衣服、玩具,均告失败。无论是对王力金还是村里其他人而言,电厂的建设都是为数不多的赚钱机会。“十年前(他家)家具厂就着过一次火,两把火(家当)都烧完了,外面还欠了贷款。”王凯说,“现在王力金年纪也大了”,估计“彻底完了。”
在外30年
10月24日,距离淮南240公里的河南驻马店市汝南县王岗镇张岗村,一天办了3场葬礼。事故中的9位遇难者,有5位都来自这个淮北平原的小村庄。在大火逃生时,张宏良返回楼上去叫的是张磊的父亲,他47岁,与张宏良同龄,也是家里的顶梁柱。张磊的爷爷身体不好,妹妹有智力障碍,母亲有心脏病,不能干重活,父亲一个人既要种地,又要干工地。张磊说,自己的大伯和姑父也在工地上,也在这次的大火中离世了,两人一个47岁,一个50岁左右。
到现在,张辉都无法接受弟弟的离去。他上一次见到弟弟还是在今年五月。他们的大娘在惠州去世,弟弟赶来吊唁。晚上几个兄弟在街边找了个烧烤摊,七个人喝了二斤白酒。张辉跟弟弟说,“这是最后的晚餐”,没想到一语成谶。张辉说弟弟那晚状态不好,平时他很爱喝酒,也爱笑,那天只喝了一点,情绪一直很低落。后来张辉才知道,弟弟在工地上干活,腰部被钢管碰撞受了伤,回家治了一个多月。分手时,张辉叫弟弟去广州玩两天,弟弟坚持要回工地。惠州有直达淮南的高铁,800块钱,张宏良没舍得买,坐的普快。
事发前家具厂一角(受访者供图)
47岁的张宏良,从17岁就跟着张辉在外务工。多数时间他都是跟张辉一起干活。张辉记得,他们第一份工作是在天津,跟着远洋渔船出海捕鱼,去时是春天,回来已是深冬。海上很冷,五一就要穿棉袄,外面穿着雨衣雨裤,里面都汗湿,海风一吹冻得发抖。张宏良不适应,他更喜欢温暖的南方,这之后的很多年他们都待在广东。张宏良先在东莞的家具厂干了三四年喷油枪手,1996年又去到惠州一家变压器国营厂做电焊。这份工作他做到2000年,直到这家工厂被一家香港企业收购,外地户口员工被迫下岗。
2009年在广州益民服装城的工作,是张宏良干得最久的。服装城内,几千个服装档口,川流不息的平板车把一包包衣服拉到快递点,再发往天津、北京、温州甚至非洲、俄罗斯等国家。张宏良是这个运输系统中的打包小工,那时生意好,一个月一个档口能出十来万条牛仔裤。张宏良夫妻俩包揽了一二十个档口的牛仔裤打包工作,妻子点数、打包,张宏良运送、发货,计件工资,一包一二十元。一包牛仔裤最大的六百斤,立起来有一人高,张宏良一车要拉一吨,从早上6点开始,忙的时候要到下午3点才能吃上饭。夏天柏油路都是软的,拉不动,需要请人推,晚上回来手腕、胳膊的关节疼痛。
广州益民服装城(施雨 摄)
张辉说,弟弟干活是个“强人”,从不服输,“干活要比别人干的好,挣钱要比别人挣得多,还要比别人吃得下苦。”在服装城时,快递七八点关门,工人们就下班了,他要加班到11点,把快递打包好第二天能直接发。张宏良不甘心一辈子打工。2018年,张宏良去白银市做了两年早餐,每天凌晨两三点起床,卖包子。后来因为父亲摔伤,只能依靠轮椅出行,女儿升入初中,学业紧张,需要人照看,张宏良和妻子选择回到老家,他在驻马店市做水电工。
广州益民服装城(施雨 摄)
疫情几年,活一直不好干。2022年种麦时节,张宏良回到村里,一个人承包了150亩地,每年种完小麦就跟着村里人去内蒙古盖电厂,去年下半年开始去淮南电厂的工地,今年是第二年,“不舍得休息一天”。张辉说,张宏良身上的担子很重,他之前的存款2015年都花在了市里买房子装修。儿子23岁,去年年底结婚,礼金和买车,欠了二三十万债务。女儿还在上高中,妻子在市里陪读。种地也赔了钱。今年河南旱涝急转,种植大户损失惨重,“一亩地原本能收1200斤玉米,现在只有七八百斤,赖地还只有二三百斤。”
电厂建设的活,是张宏良能找到的少数“好活”。王凯告诉本刊,这几年城里盖房子少了,建筑工人的活明显不好找了。他的父亲原来从不干杂活,去的都是大工地,一干就是一年,“现在三四天的小活也去,干几天回来歇几天”,工资也不能按时发。这次来潘集工地前,张宏良刚收完玉米,还犁了三十亩地,因为天太干,没法种麦,有几天空闲,他计划二十号回家种麦。出事时,他才在工地干了八天活。
(应受访者要求,除许传升外,文中名字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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