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月薪3000的青年人

发布日期: 2025-02-19
来源网站:mp.weixin.qq.com
作者:真实故事计划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月薪, 小宅, 生活, 父母, 失业
涉及行业:建筑业, 服务业
涉及职业:白领受雇者
地点:

相关议题:工资报酬, 失业

  • 许多职场人面临月薪骤降至3000元的现实,不得不调整生活方式和职业预期。
  • 建筑设计师李冉的月薪从3万多降至3000元,体现了房地产业衰落对设计行业的冲击。
  • 由于收入下降,李冉和她的同事们不得不进行职业和生活方式的调整,包括搬家和减少开销。
  • 人力资源行业高级经理小宅失业后,面对就业市场的惨淡,被迫接受每月2016元的失业金生活。
  • 收入下降不仅影响了个人的经济状况,也迫使人们重新考虑职业发展路径和生活质量。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一些职场人正经历重回月薪3000元的现实。如同一种当代贬谪,收入的跌落,迫使他们重新适应紧缩的生活方式,调整职业和人生的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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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薪三千

2024年12月,在一家设计院的办公室里,建筑设计师李冉收到了工资,3381.12元。11月、10月,也是这个数字。9月,5563.54元。

一开始,同事们谁也没见过这么低的工资。大家在办公室疑惑地自问,哪里来的三百多元,哦不对,少看了一位,是三千多块钱。是退货吗?是奖金吗?这一天恰好是发薪日。同一办公室的人逐渐发现自己账头也多了三千多,往常的工资却迟迟不见。

作为在这家设计院工作13年的建筑设计师,李冉正常情况下的月薪是3万多。从2023年10月开始,就像海平面随着波浪一层层降下去,她的季度奖金、年终奖金逐渐被取消了,直到2024年末,她的月薪降至三千。

这两年因为房地产业衰落,设计行业的项目量骤降,李冉所在的公司开始无活可做。个人薪资本来按规定彼此保密,但在那个荒谬的时刻,所有人都明白了,无论什么职级、职称或是岗位年限,“月薪三千”的现实已平等地降临在每个人身上。

2011年,李冉从名校毕业后,加入一线城市的这家设计院。入职第4年,她就从项目助理晋升为项目负责人,独立带项目组,年收入超过40万元,“感觉能在这个单位干到退休”。那时她副业做社媒平台的Pr,一个月保底收入有一万元,有时高达四万。

后来,李冉不仅本职工作降薪,副业里可做的单量也骤降,从24年初的每月6000元收入,降到年中的3000元,直到11月归零。过去几十年的存款,还有2025年刚发的七千多块年终奖支撑着她的日常生活,每个月存不下来钱。

李冉的同事们开始陆续离开。二百多人的办公区,如今只剩下一百人出头。工位中间搬了两次,每次都是为了让大家集中坐一坐,反而将空出来的工位连成一片,令低落氛围形成包围态势。平日里,一部分同事出差,一部分同事藏在部门办公室或咖啡厅的角落里,还有一部分,顶着降薪得过且过,趁没活时相约去喝奶茶逛商场,下午三四点赶去接孩子放学。空荡荡的公司有一种直逼人心的散漫。

领导在大会上照例鼓励大家,宣布将来要把这段时间少发的工资补回来。群情激愤中,一人开口打断:“领导别画饼了,我可吃不下了。”

“要嫌噎你就滚呗。”领导的东北话脱口而出。李冉和同事接受了现状,常常自嘲:要么忍,要么滚。

40岁的小宅也经历了就业市场的惨淡。她在人力资源行业从事了15年,做到高级经理,2022年10月离职后,她全职投简历找新工作。结果半年来,度过一个金三银四,还是只有两三次面试机会,数量是往常找工作时的四分之一。

失业前,小宅在一线城市生活,有房有车,没背贷款,月薪3万。她用50多万装修出一间独居的90平法式复古小屋,每个月也无需刻意存款。那时,她满以为将来也可以维持此刻的高薪。

两个月后,2022年眼看过去,新工作遥遥无期,她才申请失业金。

每月2016元,成为她未来两年的稳定收入。2023年,全年的支出被她控制在2万左右,只满足衣食住行的基本需求。

这种生活让她重回到2008年。那时她刚毕业,房价是现在的六分之一,第一份工作月薪1800元,两年后的第二份工作才达到3000的水平。但那时她不太考虑节省,因为还年轻,“对未来有希望”。

新生活的细节透露出捉襟见肘的现实。装修时,小宅设计房中的每一砖每一瓦:卫生区域三区分离,衣帽间13门衣柜塞满了衣服包包,开放厨房摆出了一套表面光彩的西式厨具。

降薪后,她开始刷廉价的购物软件,发现一款挂钩,哆啦A梦圆手款式,价格低至一毛钱。到货后发现,随机发的颜色,无色透明,有一种极廉价的塑料感。她把挂钩贴在卫生间墙上,丑得可笑,格格不入。

小宅每晚焦虑地睡不着觉。她想过创业,去逛夜市都偷偷存着考察摆摊情况的心。在一个摊位前,她瞥见老板口罩上熟悉的眼睛,想了好几个小时,终于意识到他是过去某一家公司的同事的老公。

摊后眼熟的背影确实是自己曾经的同事。两口子守在一个卖袜子的摊位后面,所挣得无非是一些碎银。不清楚他们是失业了还是谋求副业,但她意识到,被口罩遮掩的面孔,属于一个个生活日渐困难的普通人。

在朋友建议下,春夏交接的季节,小宅在北京踏上社工的考场。2019年前还没人瞧得上的月薪五六千的社工,到2023年,一个区招1500人,报名人数高达2万。小宅有15年的高级职场经验,面对异常激烈的竞争,笔试准备不足,面试缺乏经验,接连5次社工考试,奔去城市的各个区,3次进面,无一成功。她难以想象,那些被招上的人会有多优秀?现在还能体面生存的人,必须有多优秀?

社工考试和失业金的生活持续了两年,父母一直没有发觉自己的真实生活。小宅不敢讲,有一种羞耻感,好像没有为父母争光。父母以为她在正常工作,她默许。

2024年,小宅上岸街道办事处,过上月薪三千的生活,才终于向家里坦白。

她不服输地投出一些简历,聊以缓解街道办的清闲。在简历中,她看见40岁的自己做HR十五年来,在私企受过的所有委屈。过去最长的一份工作也才做了3年。常常是做半年后失业,办离职、投简历、面试,再做3个月失业。

她算了一下,就算每份工作做3年,到60岁退休还有20年,她需要换7份工作。

这份简历如果穿越时空,投到30岁的自己手上,她会怎么想呢?小宅知道,看到一个高级经理40岁还在找工作,30岁的自己大概会有兔死狐悲之感。更何况,老板们早就发过话了,“年龄超过了35岁,就没必要推他们的简历了。”

1月的一个早晨,李冉在上班前醒来,刷到一条感恩父母的视频。她想念起家乡的父母,再看微信里的工作消息,抵触工作的情绪无法缓解,哭了一个小时。

随后她按时出门,开车去公司上班。通勤的早高峰,车流总是稳定有序的。一个开着立标奔驰的大叔,并道时和她的车刮蹭。不知道怎么回事,双方都情绪激烈。

她怒呛,你这人怎么开车的?大叔说,你一个奥迪凭什么两百块就和我私了?两个人僵在原地,等保险到场定损,把两分钟的冲突延长到二十分钟。与此同时,公司的会议开始,她又要请假、道歉。

李冉那天的暴躁是反常的,也许大叔也是。在那个早晨,她觉得生活看不到希望。多劳不能多得,整个行业都没有未来,生活“没有目标、没有方向、没有奔头、没有希望。”领着三千的月薪,她讨厌自己。但不干这个,她又不知道还能干什么事情。

贬谪的生活

大城市的富裕生活,各有各的精彩,贫穷却有大致相同的归属。

收入骤降后,每一笔开销都成了建筑师李冉不想负担的浪费。在设计院月入三万时,李冉在北京租了一个月租过万的两居室大房子,搬进床和衣柜、双开门大冰箱、贴墙纸、养一猫一狗,时常允许父母从河北住进来照顾自己,把月租房经营得像家一样。

降薪后,李冉另找了一间6000月租的一居室,把家具电器统统或送或扔,单独和猫狗同居。生日时她看上了一条三万多的手链,转念一想,不如去买一条十几块的高仿,戴几天过过瘾,也许买的欲望就消失了。

搬家中和大件家具断舍离,李冉开始有种怀疑,自己将来未必会在漂泊的异乡继续待下去。过去这种怀疑被高薪、稳定工作和当地户口给遮蔽了。现在,她考虑自己腾空住宅,这样要回老家就可以轻装出发。

李冉抵触回老家。刚毕业,她在老家的设计公司实习过。那些公司出的效果图,让她觉得“很Low”,但又无法指出哪里不对,因为当地人有自己的制图习惯,不会按照严格的标准去规范。李冉自觉适应了大企业的标准,回去后很难适应当地环境。

生活费骤降后,比价超市、菜市场,小宅在拼多多囤爱吃的火锅蘸料,为节省的三块钱而心动。不舍得上千的名牌,发现国产化妆品用五分之一的价格起到同样效果。自己动手更换净水器的滤芯,每次能省50到100块。

阳台上堆起越来越多的塑料瓶,是她过去没有发现的财富。购物软件送来的大塑料袋,节省下来,装满捏扁的水瓶,1个1毛。

有天,她发现阳台快堆满了,拉着男友,两个人提了五个鼓胀的袋子,犹如提篮上岸的渔夫,下楼到菜市场出售,卖出15元钱。她后悔之前怎么随手丢了这些钱。

图 | 小宅在10平米的开放露台看书

30岁,原本做银行项目经理的啾啾,回到山东老家,转为国企的基层员工,月薪从三四万骤降至三四千。2024年7月,她清楚地记得,那个入账的数字是3095元。

老家寡淡的消费氛围,可以让一个人的生活过得很节省。因为工作远离城区,啾啾很少点外卖、咖啡、甜品。每天上班穿工服,她半年没有买新衣、配饰。除了在单位食堂吃饭,她做饭也可以从父母家拿些自家种的青菜。单位发的500元超市卡,用以购置青菜鸡蛋,足足花了整半年。

收入下降改变的不只是经济,新的处境和身份,也带来新的困惑。

啾啾过去做着项目经理的工作,压力何其沉重。常常,银行里会有“奋战100天”“开门红”及各种各样的业绩节点。为了冲业绩,她每天都要加班到10点甚至更晚。每天写总结,应付领导约谈,还要经常下市场和客户交流,最后交流到酒桌上,中午喝完晚上喝,休息一夜,第二天继续应酬,喝完自己去医院打点滴输液。

那样的日子过下来,啾啾发现自己内分泌失调,脸烂了,痘痘流出脓液,必须整日戴着口罩。

但刚回到老家时,她感到月薪三千的工作也有自己的压力。她的公司新被收购,各种绩效考核等内部管理需重新完善。部门包括她在内只有两个人。她还不能全权负责,而是拿领导的每个决策向上级层层审批。最小一分钱的报销,最多都要有6个领导的签字,真正付钱的时候,还要6个人再签一遍。

工作的热情被迅速消耗。临近年底,她每天在公司忙到9点。回到家,她在电话里对妈妈哭诉,自己为什么要回来,现在工资是过去的一个零头。

工作之外的生活,也时刻提醒着她处境的改变。周末和发小们见面,一个个都留在本地成家,嘴上谈的都是婆婆丈夫孩子。只有自己去大城市转了一圈,单身几十年,带着完全不同的生活回忆:她想到自己过去在银行,6年从基层升到经理。营销部门聚在一起,想做某一件事,就发散思维,每个人出一点主意,即刻出门去各自负责的区域做起实验。大大小小的节日,她都要列个单子送礼。光一个商场,就要考虑总经理、财务部、活动企划部等客户,一天就送出去如今一个月的收入。

那种生活尽管有压力,但光鲜亮丽,充满机会与诱惑,让她怀念。

回到老家领着月薪三千,啾啾有种人往低处走的怅然。她感到这种生活不属于她,而是属于周围的人。年会上,子公司的其他同事,坦率透露自己每个月到手只有两千多,丝毫不以为意。单位的一个姐姐,月薪的3、4千,要用来照顾两个儿子、两家四位老人,谈不上任何消费,钱挣来为让大家生存。

下班后,本地朋友们回归家庭时,只剩下她这个大城市回来的单身女性,一个人开车兜风、看电影,花钱的机会都没有。

未竟的心愿

生活已然下沉,身在其中的人们,尝试着自我调适、接受现状,寻找贬谪古人般的豁达。

在啾啾回老家求职的那场面试里,领导问,“你的工资会比之前要少,这个事情你怎么看?”她早有预感,这个问题会被问到,它好像和自己求职的工作内容无关,又是所有问题的关键。

她早已为通过面试而准备了回答: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衡量标准,她既然回来了,就要尊重当地标准,适应当地的生活。回忆起来,过往的丰富多彩,也不过是“在外边打工,各有各的辛苦”。在银行,出门见客户,要精心准备一套行头,化妆、戴首饰,手上提着礼物。回到老家,洗一次车才不到20块,让她喜出望外。

李冉尝试去感受,紧缩的新生活也有好处。她37岁,未婚单身,靠存款付房租,工作早十晚七,账头只敢留一万块零花。在一人独居的整租里,父母不能再上门唠叨自己,自己想几点回家就几点回家,有时还可以在闺蜜家过夜,就像是刚毕业来北漂的学生那样,忽然拥有一种淳朴的自由。她经营起自己的账号,谋求副业的突破。在她的自白中,“985本硕、企业设计师、京户持有者”,在危机中也急需自救。她觉得“命运的转折”藏在凌晨的自媒体文案、深夜的方案大纲,以及坚持182天的健身打卡里。

对于小宅而言,在有房无债的情况下,其实3千元是一笔足够生存的数字。小宅和男友有整整一年时间,共同失业,两人凑出4千块失业金,每天在家吃吃喝喝。小宅增重了十多斤,男友从130斤长到快160斤。小宅清楚,这种乐观是由于她在降薪前就摆脱了房贷车贷,否则就不得不卖房了。

她现在有一种平和的心情。低薪足够维持生活,父母有存款,身体还好,即使生病也可以互相陪床。街道办事处也并不差,可以朝九晚五,准时下班,午休两小时还能回家吃饭睡觉,是一种40岁提前退休的安逸生活。

小宅所在的科室,七八个人一间屋,彼此之间没有隔断,只有用电脑屏幕区分一下私人领域。小宅最多的时间用来刷手机:看社交媒体,看腻了大数据重复推来的话题;刷购物软件,看视频一次奖励一分,每天打卡赚到上限的两毛。从屏幕上抬起头,同事们也尽在没活的空闲里刷着手机,无聊感充盈满室,避无可避。

她尝试从工作中重新找回自我的价值。日常工作,小宅需要给老人们发慰问品,帮老人修改报纸的邮寄地址。有时指挥老人点某个程序,老人道歉说,自己实在不会操作,她为之忧心,甚至想下班拐上门,当面帮一下老人。这种利他情绪贯彻她的事业始终,是她成就感的来源之一。过去她做部门经理,最喜欢看到手下年轻人迅速成长;做猎头,制造双方都满意的匹配,时常收到职位候选人电话来口头道谢。如今,服务老人带给她的成就感,是一种为自己积德的舒心。

人总要给自己找点盼头。小宅说,“事业已经没有了”,不敢再辞职去做不稳定的本职工作。在40岁提前退休,人生还剩下留学这一未竟的志向。

她想去日本或英国爱丁堡读一个心理学。她想象中的日本,富于亚洲人的文化氛围,城市间充满秩序感,居民比国内的收入高,生活成本却低一些。她还向往哥特式建筑风格、透出阴郁气质的爱丁堡。

失业中,她点进爱丁堡大学的官网,发现爱大心理学位列世界第27位,招生要求雅思总分在7.0以上,但她的英语并不算好。

曾经,手上有五十多万富余时,她跟父母提过去日本留学,被一口否决。钱最终花在了她此刻的50平米小家,日后帮助她安稳地忍受低薪生活。

她开始借助这个家尝试经营社媒,举起摄像头,拍摄露台外五点半日出的天空、立夏雨后开放的月季花墙,还有阳光穿过飘窗投在墙上的电影级光影。

在月薪三千的平静生活中,留学梦想变得越来越渺茫。父母一定不情愿她远离,更何况,经济上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唯一的希望,是她忽然生出破釜沉舟的勇气,卖掉车、房,苦学语言,再攒几年钱,加上留学期间打工的收入,一定能出去。

钱不是决定人生最重要的因素。她还设想了一种可能,假设自己“众叛亲离,工作也干不下去,房子也被人收走,你不出去就要饿死了”,梦想也会变相地实现。

但重回月薪三千的生活,主题是维稳而非突围。她觉得突围所必需的,正是目前自己所缺乏的,也是芸芸众生都提不起的那股勇气。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信息有模糊

- END-

撰文丨刘思聪

编辑丨罗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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